南城旧事㈢

那年我才十岁出头的年纪,乡镇里新修的祠堂终于竣工。我家离那儿很近,只隔着一条小河,河边有棵巨大无比的老樟树,树干极粗,像我这般大小的孩子张开双臂五六个恐怕也抱不下,伸展的枝干像条灵蛇缠绕在盘根错节间,远远地看又像个安静坐在河岸的垂钓老翁。

我们附近一群顽童几乎都爬过这棵树,只是得小心避开长辈们的耳目不让发现,否则回家少不了一顿竹板烤肉伺候。我跟几个发小就常常约了周末在树上吃着零食侃大天,光脚爬到树的最顶端,然后藏在香樟的枝叶里,望着邻居奶奶走远了便相视捂着嘴咯咯地笑。那时刚好在发小家DVD碟片上看完宫崎骏的《天空之城》,于是兴致勃勃地把那棵树称为“拉普达”,并自封为天空之城的守护者。长大后的我们竟也像电影里的桥段一样,最终天空之城只剩下一棵漂浮在云层中的树,主角们各自离去,过着自己的平淡生活。

听大人们讲,祠堂修建好都会请戏班子来驻唱三次,乡人们可以随意来看,无需买票,只要早些来占座即可。爱听戏的多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小孩子则是一个劲儿往前钻,你拉我扯的纯粹来凑热闹,中年人白天工作,傍晚时分刚好赶上来看个开场,端个饭碗站在后面,边吃边看,中途觉得枯燥了就回去歇下。

戏班子来的那个礼拜,附近的,还有远一些特地赶来的,挤得祠堂里楼上楼下全是人。几十排朱红色的木漆长椅坐了个满当,连过道上也站满了人。还有些挤不进去的就三三两两站在祠堂门口聊天,孩子们借着这个契机围着追逐打闹。卖零嘴儿的小贩也瞅准了时间赶过来,支个小摊做生意,后来因为停下买东西的人多了,造成拥堵又被居委会劝走了,奈何商机不容错过,祠堂外的小贩们便和居委会大叔也上演了一段你追我赶的猫鼠游戏。

我外婆十分爱听戏,所以每次戏班子一来,母亲就要去接外婆到我家住一段日子,这些时日我就跟外婆睡一床,每次钻进被窝她都会帮我把卷到小腿肚的睡裤扯顺,再掖好被子。

戏班子都是晚上7点半开场,白天时则休息。祠堂里边支了个小灶,老生和老旦的演员围在小炉旁生火做饭,唱青衣的妇人中午还要抱着孩子喂奶,扮小生的原来是个英俊的短发女子,也演过丫鬟或小斯。还有一帮跑龙套的少年在另一旁练踢腿侧压等基本功,有模有样地匀手起式,眉梢一抬就是一个英气亮相,几人凑得太近,胳膊肘碰到一块了,又你推我搡地打闹起来,充满了十五六岁少年郎的活泼欢快。拉伴奏的几位大伯边调弦边聊着天,笑逐颜开,两边眼角就皱起个一波三折的纹路来。

那日我们放学早,学校又刚好在祠堂后面,路过祠堂窗户边时看见拉伴奏的大伯们正在合乐,于是几个小孩打好商量踩着地脚线的凸起趴在窗户上好奇张望。

拉二胡的大伯瞥见我们几个偷窥的小丫头,也不恼,反问道:“我们拉的好听不?”

我直起脑袋笑嘻嘻答:“不好听,吱吱呜呜可吵啦!坐教室里就听见了。”

几位大伯都笑了起来,“不好听你趴这里做什么?”

我假模假样一撇嘴,“就是想看看你们怎么拉的。”

那大伯又说道:“要不要做我的女儿?我教你拉二胡。”

我涨红了一张小脸,“才不要呢!”做了个鬼脸,迅速跳下窗户跑了。

相比其他孩子来讲,我是极少数会一次不落地陪外婆来看戏的。开头几天许多人只是图个新鲜热闹来赶场子,等劲头过去了也就懒得去看了,所以越到后面,剩下的都是认真来听戏的,就像我跟外婆两个。

我那时最喜欢盯着扮丑角的叔叔看,戏台上的乐子全凭他给我们塑造。至今还依稀记得薛仁贵里有段他扮演薛家打杂下人的戏,幼年薛仁贵天生力大无比可轻易将门口的石狮子搬起,平时好吃懒做的下人不信,以口舌调侃他小小年纪轻狂自大,于是幼年薛仁贵当其面将左右摆放的石狮子一手一只搬至大门口,拍拍手扬长而去,留那下人睁大眼珠表情夸张地瘫坐在地,台下一阵欢笑。接着管家出场,问他:“何人所为?怎的有这般神力。”下人拍拍屁股站起来,自诩道:“小小两只石狮子而已,我搬的怎么了?”管家道:“还不知道你原是这样厉害一个人,果然人不可貌相。”下人摆摆手,“哎呀,平时深藏不露罢了。”管家又道:“那劳驾把这石狮子再搬回去吧,别影响府上通行。”下人一个愕然,惊得合不拢嘴,台下又是一阵哄笑。下人只得硬着头皮去搬,五官拧成一团也没能挪动石狮子,管家问:“怎的又搬不动了?”下人眼珠提溜一转答道:“管家呀!你知不知道这石狮子也分公母的?”管家回:“当真不知,与这何关?”下人胡乱说道:“这两只石狮子平日分开两边时倒相安无事,可公狮子一旦见了母狮子,胯下垂的玩意儿就变重了呀!”台下顿时一片哄堂大笑,管家作无奈状,“那母的为何也搬不动了?”下人双手比着胸口做了个托的动作,“那母狮子见了公狮子,胸前荡的两坨肉又重了呀!”台下再次爆发出笑声……

当时还听不太懂,只是存了疑问后就始终留着一个印象,再大了一些后才大概明白了这是个什么梗。虽然有些角色的台词略为粗鄙下流,却又正迎合了乡民们的口味,许多人受的教育程度很低,对那高悬于上的阳春白雪不甚了解也并无兴趣,简单而粗暴的言语反倒拉近了舞台与观众的距离。

戏班子把会唱的段子都用毛笔沾了红漆写在墙上,大多是些名家选段,例如《秦香莲》、《狸猫换太子》、《五女拜寿》等等,悲剧喜剧都有。舞台两侧还装了电子竖屏,用来显示台上的唱词,大概也是为了鼓励年轻人多接触传统戏曲文化罢。

有时唱得十分出彩或演得到位,前排观看的乡人还会直接往台上扔赏钱,这导致后来总有演员唱了半天提词器都没再显示的段子还赖着不下去,哦原来是讨赏钱呢!倒不是说金钱亵渎了我们对戏曲文化的欣赏,毕竟戏曲起源于民间,而戏曲最初本就是愉悦大众的一个形式,就像《琵琶行》中的琵琶女,她“十三学得琵琶成”,自弹自唱中说到最辉煌的阶段也正当是那“武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之时,都是为了养家糊口的辛苦营生罢了。

那戏班子果真如大人们说的一样,来了三次之后便再没来过。不知道青衣妇人的孩子是否会继承母亲的衣钵做个小花旦,那些跑龙套的少年们如今又在何处,拉伴奏的大伯身体可还硬朗,丑角叔叔真的如舞台上那般逗趣么?

直到有天在小卖部遇见了个来买烟的熟脸儿,我惊呼:“你是那个唱戏的叔叔!”递烟的阿姨盯着看了眼说:“好像还真是诶!”丑角叔叔并不似台上那般大大咧咧,反而朝我腼腆地笑了笑,说道:“居然还认得出来啊,”接过烟走了。

阿姨看着他背影喃喃道:“我还记得他唱的那个黄段子呢,讲石狮子的……”

祠堂里的热闹褪去,如今已经很少开放,里面一排排空荡荡的长椅木漆斑驳。而祠堂的戏班子就跟外婆一样,从离去的那一年开始便再也没出现过。但我却总觉得,她始终存在我的生命里。就像午夜梦回,耳边咿咿呀呀不绝如缕,婉转低回的唱曲小调儿,那般真实而又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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