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离开南京的那天晚上,王鹏来我宿舍找我。晚上八点,我正在睡觉。我爱睡觉。中午十二点从床上起来,吃点食堂的垃圾,看点傻逼视频,就又想睡了。南京的天气很适合睡觉,南京是个好地方。
中午我的导师打电话来让我明天汇报这几个月的工作成果。我应了几声是,挂掉电话啃着猪蹄继续看我的王尼玛。我的导师是个肚子比脾气还大的中年老男人,妻女都在美国,留他一人在国内学术圈骗钱。他已经好久没有请我吃饭了,所以我也很久不进实验室了。明天的汇报怎么糊弄过去,明天再想。
高考后就没有回过许昌老家了。那一年,我爹受了镇里老王家那人模狗样的傻逼儿子的怂恿,把工厂全抵押了去搞什么纯资本运作,亏了个光。那天晚上我爹红着脸回来,要我妈和我两个小时内收拾好值钱的东西,立刻就走。我才知道宋冬野唱的“一直往南方开,不会太久”原来说的是逃债,真他妈是艺术来源于生活啊。
在南方度过了操蛋的三年高中。填志愿时,我爹执意让我去南京上大学,说这样离他厦门的公司和我们许昌老家都不算太远。我爹考虑得真周到。我说,南大和南艺我不知道选哪一个。我爹说,你他妈放屁,你那成绩翻一番都上不了南大。我爹真没有幽默感。
最后我选了江宁一所位置偏僻、进城要一个小时的学校。远离秦淮河畔的女人,这样应该能给我爹省下不少钱。我真孝顺。
我从床上起来。王鹏问我,你他妈到底还读不读研。我说,读个毛研,现在外面一大堆公司要我。我没有吹牛,有家搞个体健康的公司要我去做广告部主管,就是每天写些傻逼文字配几张傻逼图片发到朋友圈,有时候建个推广群拉些傻逼进群之类的。学校食堂边上的破超市想招我去值夜班,有家宠物店想招我去给猫剃毛——老子真是吃香。昨天去校医院边上新开的星巴克问了问,老板说我长得太丑了,端盘子就算了,可以让我去洗盘子。这样坦诚的老板真不多见。
我对王鹏说,妈的饿死了,睡觉睡过了点,晚饭都没吃。王鹏陪我到食堂,窗口全关了。只有几个大爷大妈聚在一起打牌,还有个大爷一个人在旁边看电视,望着那个“真的有这么丝滑吗”两眼放光嘿嘿傻笑。孤独是多么可怕啊。
我走过去,”大爷,别看这个了,咱换换台好不好。”大爷拿起遥控器开始换台。先是CCTV系列,综合台还在播电视剧,“同志们,伟大的八年抗战就要开始啦!”CCTV3在播星光大道,自从毕福剑不主持后我就再也不看了。CCTV5在直播女子乒乓球比赛,“福原爱和冯天薇在半决赛中相遇了,都没有碰到中国选手,只有这样她们才有可能晋级。”科教频道在播动物世界,“春天到了,万物复苏,动物们又到了交配的季节”。法治频道在讲一个大学生要不到母亲的钱就把她杀了埋在院子里,“一个性格柔弱的孩子为何会有如此惊人的举措?这究竟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呢?”音乐频道谭晶还在歌颂我们亲爱的祖国。“大爷,咱换地方台吧。”大爷瞥了我一眼,心不在焉地换着台。江苏卫视,一个穿西装的小伙子用很娘的声音在说,“在悉尼大学我总共拿过3次全额奖学金,我相信今天一定能一站到底。”湖南卫视,万年面瘫的小白脸还在继续面瘫。浙江卫视,那英对着一个胖乎乎傻乎乎的19岁女孩在说,“你虽然是唱民谣的,但是你唱的是美好的东西,不像有些唱民谣的,太苦涩了。”妈的,这个世界没希望了。
我想起之前食堂面食窗口的一个阿姨。那个阿姨长得有点像我妈,每次都笑眯眯地看着我。每次都免费给我加很多面。等面时,我听她扯淡,她听我扯淡。真好。自从她走后,我就再也没有在食堂吃饱过,我很想念她。
我已经三个月没有剪头发了,几根刘海扎到了眼睛里。昨天去热河路看了看,因为逼哥说那里有家开了很多年的理发店,不管剪什么样的发型,你只要付五块钱。逼哥还说,没有人在热河路谈恋爱。逼哥骗了我。我骑着永久在热河路找了三圈也没找到那家理发店。倒是不少青年情侣骑着摩托车从我旁边飞驰而过,估计是去看南京长江大桥的,愿他们早日翻车。
上周末去玄武湖发传单时,遇到好几个同学在那跑步。我已经很久没运动了,肚子上的赘肉已经可以波涛汹涌了。手机里下了一堆运动APP,什么KEEP,FitTime,都是打开来看一些好身材的妹子照片后就再也没有打开过了。我很忙,还要拯救世界,哪有时间运动。
去年中秋和一个大胸妹子去南京眼看月亮,走到一处黑黑的草地上,她说,今晚月光这么美。我说,是的。她说,这么美的月色你不打算做点什么吗?我说,做什么,摘下月亮送给你吗?后来那个妹子就再也没有理过我。
我拿出手机,登上微信。卡了半分钟才进去,垃圾小米。微信里除了些几个关键词加几张图的傻逼公众号文章,就是被我屏蔽的群消息。家族群里我大姑和我小姑因为老家那一亩地的所有权吵了三天三夜。院公告群里在公示奖助学金名单。我那玩单反的舍友都申请到了贫困生,看来中国整体已经富得不行了。我点开朋友圈,又是一群没事干的人在晒他们没事干的生活。各种照片五颜六色,我却感觉自己死气沉沉。我已经老了。去年春节,我看了我外甥女刷朋友圈的样子,一秒钟刷三次,抢了无数沙发,这他妈才是青春的活力啊。
微信突然来了条新消息。原来是那个80人的福利群又发了200条链接。王鹏看了我一眼,说:“你这没意思,要欲说还休半推半就的才有意思。我加了个女主播的会员群,入会费300,天天发原创作品。”我想起之前关注的一个女主播,童颜,胸也不大,舞跳的也不好,但是我喜欢。有一天有一堆弹幕说她舞跳得太烂,她情绪突然失控,开喷了:“操你妈你们这些穷逼就知道在这里逼逼。你们知道这个舞我练了多久吗?我自己努力靠自己本事赚钱怎么了!他妈你们这些连礼物都送不起的穷逼还说我舞跳得烂。我赚你们钱了吗!滚,都给我滚!”说完就关了摄像头,画面定格在她哭红的双眼上。我感到很心痛,从此再也没有看过直播。
想起前年跟前女友从中山码头搭一块八毛七的船去浦口。船走在长江上,我突然觉得,这船要是一直走,永远也靠不了岸该多好。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幼稚的想法。前女友拍了拍我的头,说到了。我赶紧起身,下了船。南京北站,就是那个朱自清不能忘记他老子背影的车站。早已经废弃停用了,也不开放让人参观。经常有外地游客透过门缝往里望,但黑乎乎的,除了近处的蜘蛛丝以外什么也看不见。《情深深雨蒙蒙》之后,就没有偶像剧来这里取景了。估计那些剧组连去浦口的钱都没了。天天关在小屋子里瞎逼逼,也能拍成剧。哦,他们不叫小屋子,叫爱情公寓。
我和前女友爬上一辆废弃的绿皮火车顶部,拿校报垫屁股坐了一下午。没有看到干净的潘西路过,我很失望。前女友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青春期。
王鹏和我从食堂出来,本来想去小超市买点泡面吃吃。但那破超市的破音响又在嘶吼着“我要飞得更高”,吼得我直反胃,赶紧走开了。
我的辅导员是个很有活力的人,喜欢汪峰。大我3岁,看起来却比我年轻。有梦想的人就是不一样啊。昨天去找他商量我辍学的事,他说:“你的心情我能理解,早点踏上工作岗位确实也能学到不少东西。职场一天,学校一年嘛。但我还是建议你先拿到本科学位再说。”之后还说了一堆,大意是说反正本科毕业证书很容易搞到手,边打工边读书也能混出来,我都混了三年多了不差这么一会儿。
从辅导员办公室出来,我遇到了刘武,一个跟我一样混的傻逼。他问我,“景哥,咋啦?被辍学啦?”
我说,“滚蛋。你来干嘛?”
刘武推了推蛤蟆眼镜,说,“这不上次那个项目好不容易糊弄过去,验收了嘛。淘宝上买了一堆假发票,今天过来报销。要不你外面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好,请你喝酒去。”
我已经很久没好好喝酒了。上次在新街口的一个装潢很傻逼的酒吧里被坑了好多钱,就再也没进过酒吧,开始抽烟,抽五块钱一包的白娇子。
刘武很快就出来了。拿出钱包拍我手掌上,“兄弟,我请客,想喝什么你自己挑。”我打开他的钱包,就两张红脸的毛爷爷。我们在1912逛了一圈,看了无数酒吧的价目表,揣着钱包没好意思进去。后来我们开始往夫子庙走,路上看见一个地方堵得水泄不通,吵得一逼。我以为出了车祸。走近了才知道是一个小学快放学了。校门口立着一堆牌子,“各年级一班家长请在此等候”、“学校门口,减速慢行”。我突然很想念小时候在村里光着脚跑去教室上课的日子。
我们在苏果超市买了一箱青岛。坐在老门东德云社的边门的台阶上喝了起来。里面郭德纲和他徒弟卖力地讲着一场又一场相声。观众大笑,我们就跟着大笑。我们那个位置没有什么人经过。偶尔有情侣带着相机过来,看见我们的样子,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
“小武啊。我有点想辍学了,读不下去了。”
“辍学?景哥,老实说,我也想过。但你要想清楚,现在就连那毛人都没有、全是牛屎味的仙鹤门地铁站附近的房子,一室一厅,洗澡没有热水,房租都要他妈两千块。我最近一直在琢磨明年毕业后怎么找这些读研的同学蹭蹭宿舍住。”
“你也太不要脸了。”我说。
“人嘛,活着多不容易,要啥脸。反正我不要脸,他们早就知道了,无所谓。”
沉默了好一会儿,我拿出白娇子,想想又放了回去。刘武开口了,“景哥,听说你最近找了好几份工啊,怎么样,累不累?”
我又开了一瓶青岛,“妈的。之前在一个饭店打工,老板五十多岁了,都是他老婆在管事。他老婆比他小二十多岁,长的很漂亮,像刘涛。有一次他老婆端一盆酸汤肥牛,不小心洒我裤子上了。热热的,我都硬了。她慌得不行,蹲下了拿着餐巾纸不停地擦,还叫我把裤子拿给她洗。这时候老板回来了,抄起扫帚就要打我。可惜他太老了,都追不到我。后来我停下来让他打,也不疼。我觉得他很可怜,第二天就没去了,工资都没要。
“再后来我觉得怎么也得靠自己的大脑生存,就找了家广告公司。待遇还不错。做了几个月,发了几篇10w+的微信公众号文章。老板很高兴。有一天开会,老板要我在一部电视剧里,男女在家里厨房对话的戏里面植入一个安全套的广告。我说,改拍床戏不就好了。老板就把我炒了。”
刘武叹了一口气,“人活着真是太不容易了。按理说国企应该最稳定了吧。我哥拼了命挤进了一家小国企。上个月被卖给澳洲的一家公司了。上来就把中国员工全裁了。狗日的国企,狗日的资本主义。”
我仰头喝完最后一瓶酒,“狗日的社会。”
肚子已经饿得一直叫唤了,王鹏问我到底吃什么。我想起来学校东门对面有个卖烧饼的小摊子,夫妻两个人一起经营。招牌上写的是“武大郎烧饼”,丈夫倒真是长得短小精悍。但挂这样的招牌总归需要点勇气和幽默感。
我走了过去。“小伙子,啊吃烧饼嘛?里脊肉还剩下一个半,你点一份全给你啊好么?”
我点点头。付了钱。老板娘开了口,“你们都出息了,能上这样的大学。我家那孩子,天天就知道打游戏,普通高中都不知道能不能上。头疼啊。像你们这样多好。”
“哪里哪里,努力努力还是可以的——生菜多放点。”
老板娘把生菜和里脊肉放进了锅里,滋滋作响,香的一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