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下)】
樊动不由一惊,自己从刚才竟没有察觉另一个人的气息。那声音是从他背后的暗处传来的,一个人伸展着两条长腿歪坐在角落的阴影里,手里也拿了一个杯子,可从那袅袅的热气和四溢的清香来看,杯子中装的是茶。那人也是一身红衣黑裤,却在外面罩了一件十分鲜艳的宝蓝色长衫。穿的鞋子也不成对,与喝酒的那男子正好相反——左脚是黄色,右脚是蓝色。
坐着的白面男子回头笑道:“如何?我如今的酒量早已不怕和外人喝酒了。”
蓝衫男子笑道 :“不怕,不怕。你如今的酒量庄里头谁也比不上。眼睁睁地见你从一瓶就倒到现在能喝十瓶了。”
白面男子故意板着脸,“十瓶没戏”, 只是那得意的神色却止不住地从眼神里冒出来。
蓝衫男子慢慢伸了个懒腰,笑道:“只是下次若是喝醉了,我背你回去时可千万莫要乱指路。”
白面男子笑骂:“滚蛋!”
二人说话间那蓝衫男子已自站起,面目慢慢自阴影中现出。是线条刚毅的一张脸,却因满面的笑意而使得所有坚硬的轮廓都有些松动。他坐到桌边随意拣了一片黄瓜丢进嘴里,上下瞧了樊动两眼,和同伴叹道:“这些年闯过山门的真是越来越年轻了。”
樊动早又两杯梨花酿下肚,抱拳道:“我叫樊动。”
蓝衫男子冲他点了点头,白面男子笑了一笑,两人都没有说话。
若是个老江湖,此时怕已经看出二人并不想多谈及自己的名姓。可樊动初出大漠,人情世故尚为懵懂,又天生一股愣脾气,当下再次抱拳道:“我叫樊动。”
蓝衫男子打了个哈欠,身子一歪,靠在了同伴身上,双眼一闭一闭地竟像是要打瞌睡。白面男子清了清嗓子,道:“我们是庄里扫地看门的。 我叫…小白。”
蓝衫男子嘿地一乐。
小白拿眼角瞧了他一眼,“他叫二黑。”
二黑突然就呛了一口茶,挠了挠头,从鼻子里应了一声,似乎憋着笑。
小白又转向樊动道:“既闯过山门,此刻怎么不在西花厅喝酒?”
想起花厅的情景,樊动不由苦笑:“我……”
二黑瞧着小白笑道:“还用问么?想必这位小兄弟也是不喜欢看动物园的。”
小白闻言了然一笑,樊动却摸不着头脑:“动物园?”
二黑拈起一根筷子“叮”地一声敲了下杯沿,唱道:“豺狼虎豹——”
小白也一敲杯沿,和道:鸡飞狗跳——”
“还有沐人衣冠的猴子——”
“——和那披着狮皮的山猫。”
二人一唱一和,说到此处,同时哈哈大笑。小白仰着头,笑得双眼如新月弯弯,二黑更是伏在同伴胳膊上,肩膀不住抖动。
小白边笑边摆手,“糟了糟了,别的都使得,这猫是万万说不得的,杀哥定饶不了我。”
二黑道:“无妨,上回你喝醉,把他那宝贝猫的毛几乎都拔光了,他也没舍得将你如何,反倒是把陪你喝酒的方圆脸子揍了一顿。我看整个庄子也就老头子能治住你。”
二人说着些旁人听不懂的话,叽叽咕咕,又笑成一团。
樊动瞧着他们,执壶的手一时竟忘了往杯中倒酒。这二人实在太过神秘,穿着怪异,神情亲近,听他们的言语像是对庄内之事了如指掌,却偏偏要自称是个扫地看门的——若只是寻常扫洒弟子,又怎会在揭剑仪典之际在此处喝酒?
对于身份神秘的人,樊动一向是怀揣三分警惕的。可不知为何——许是这梨花酿太过醉人——对于眼前这两个男子,樊动自内心深处生出一股莫名的亲近感,不知不觉也跟着两人一齐大笑起来。
说笑间酒菜又过三巡,只是二黑依旧饮茶。小白笑说他酒量不好,叫樊动只管和自己喝。
几轮闲话聊过,樊动渐渐自在起来。他原本就对吃食一物极是上心,见这一桌酒菜做得甚至精致,不由食指大动。他自中间的凉拌时蔬中夹起一块马蹄细细端详,只见白润的果肉被削得方方正正,六面都各嵌了红豆,竟做成了个玲珑骰子的形状,不禁赞道:“好细巧的功夫!”
小白笑道:“只因做这道菜的厨子是个赌鬼。”
二黑苦笑道:“可莫让我再听见’赌’这个字了。一听到这个字,我就头疼、脚疼、荷包疼。”
小白道:“上次输那许多,不过是周遭的人吵得我脑子疼,失了惯常的冷静。那赌坊的东家答应了咱们下次再去一定给安排雅间呢。”
二黑笑道:“第一次去赌坊,那么多简单的掩钱、骰子、关扑、斗蟋蟀不选,哪怕叶子也好,偏偏要玩牌九。二十两银子进去,十文钱出来,老板不得抓紧讨好咱俩这冤大头么。”
小白撇嘴道:“天天在庄内,玩叶子还玩得不嫌多么?你若是想玩,随时都找得着人的。” 说罢拖长了声音朝着厨房喊道,“有人说他手痒得很,想玩叶子——”
话音刚落,厨房里嗖地窜出一个人影,面面圆圆的一张脸,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手里还拿着一个锅铲,看上去像是个厨子。那人眯着眼睛瞧了小白一眼,眉头一纠,抻着脖子叫道:“也不看看今天什么日子,净给我添乱!等今天的事儿全完了,陪你们玩到天亮!”
厨房里热火朝天,似乎有声音一直在唤他,那人回头答应了一声,便钻了进去。不一会儿又伸出半个头来,“今天晚上,说好了啊,莫又临阵脱逃!”
小白此刻正夹了个炸海星,闻言大声道:“放心吧!”一边把手里的海星掷了过去。
海星在空中滴溜溜地转着圈,那厨子将手中的锅铲一挥,还在半空的海星不偏不倚从正中被一削两半;那厨子手腕再一翻,薄薄的两片海星便都落在了铲子中。只见他伸出两根胖胖短短的手指,几下一夹,海星片立时被夹成一粒粒小小的海星块,每一粒均大小相仿,断口齐整。
他的手指简直比精铁铸的剪刀还锋利。
那厨子晃晃手里的铲子,笑道,“正缺一撮海鲜碎吊味呢!” 便一头又钻进了厨房。
小白慢悠悠又夹了个海星到自己的醋碟子里。二黑瞧着他叹道,”好好的又要去招惹琳哥。你跟他倒是玩得熟了,到了晚上输钱的都是你师弟和我师弟。”
小白捂嘴笑道:“技不如人,愿赌服输。”
二黑摇头一笑,指着同伴向樊动道:“瞧见没,这就叫芝麻馅儿的汤圆——切开黑。”
樊动此刻却未听见他说话。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厨房门口,喃喃道:“连庄里的厨子手上功夫都如此了得,也难怪一路上高手如云了。”
小白突然道:“你胳膊上的伤可是上山路上留下的?”
樊动瞧了瞧左臂上的剑创,点了点头。
小白目光闪动,“你可是遇上了一个眼睛细长的左手剑客?”
樊动笑道:“好毒的眼光。不错,我最后一个遇上的,正是一个身法极快的左手剑客。”
“你觉得他如何?”
樊动便将与那剑客交手的细节都一一说来,又讲起一路行来遇到的其他高手。说到惊险处,
拿着筷子的手情不自禁地比划起来。
二黑的眼睛突然亮了:“你使反手剑?”
小白推他道:“你莫要又惹事。”
二黑一个鲤鱼打挺,伸手自桌上拈起一根筷子,“手有些痒,只是玩玩,不惹事。”又朝樊动道,“你只管继续,莫要在意我。”
他将手里的筷子虚虚搭在樊动筷尖处,樊动只要一动,他的筷子便也跟着动起来。动作虽不大,但细看之下每一动都是在拆樊动的招式。
樊动刚开始只是随意比划,并未用心。但眼见二黑手腕轻抬便将自己的剑招解了个干干净净,不由起了好胜之心,那手里的招式也渐渐细致了起来。到最后,樊动住口不言,一心一意与二黑拆起招来。可他也很快发现,无论自己手里的招式如何变化,对面的人似乎都了然于胸,有时候招式只使到一半,二黑手里的筷子便早已在变招的必经之路上等着自己了。
二黑解招虽快,却只管防守,从不反击,忽道:“虽是玩耍,你可以再使些力,无妨。”
樊动一愣,傲然笑道:“我若使了力,便不是玩耍了。”他虽年轻天真,但行事却有自己的骄傲。
他确实有骄傲的资本。
二黑笑道:“好,那咱们就当是切磋切磋。”
樊动道:“既是切磋,便该有个说法才是。” 他指着桌子正中的一碟排骨,“以此碟为界,你我二人先破入对方地盘者胜。”
二黑道:“好!”
两人再次摆开架势,这一次桌上的气氛便完全不同了。细竹制成的筷子,经樊动注入内力,舞之有破风之声,击之有金铁之鸣。樊动连连进攻,二黑却依然只守不攻,只要一点到樊动手中筷尖,他便不再向前。饶是如此,樊动手中的筷子却未能前进半寸。
时间一点点过去,樊动的额头已沁出点点细汗,他已有些急了。突然,他手腕一挑,反手将原本向前点出的筷子横放在两人之间。
二黑正奇怪对方为何突然变招,忽觉桌子在掌下不住抖动起来。桌上所有的杯碟碗盏都开始簌簌颤动,发出细泠泠的声响。酒杯里的酒面如有狂风刮过,皆泛起了圈圈涟漪。
正在此刻,眼前一道劲风扫过,一条窄窄的黑影带着惊雷之势向他直劈而来!
二黑眼神一紧,手腕疾动,以筷尖在横扫而来的黑影上连点数下,每一下都正点在樊动发力必经之处。可樊动这一击如挟风裹电,气势万千,只听一串爆珠声响过,“咔嚓”一声,二黑手中筷子断为两截,断裂的筷尖顺着劲风直朝着他面目而去!
二黑的左手边正放着他先前饮茶的茶杯。在这千钧一刻,他手掌一按,那杯子便凌空飞起。他将杯子抄在手中,杯口一翻,那一截筷子不偏不倚地飞射进去,发出“当啷”一声脆响。
二黑将杯子翻正,那一截断筷犹自在杯中叮当颤动,久久不停。
他吐出一口气,赞道:“好剑法!” 转头向小白道:“刚才那一招你瞧见了吗?”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很奇怪,像是不信,又像是期待。
小白道:“瞧见了,而且瞧得很清楚。” 他目中也流露出和二黑一样的神情,看着樊动道,“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反手剑法,中原绝找不出第二个。小兄弟想必是来自关外?”
樊动点头,“正是。” 他已看出面前两人绝非寻常弟子,此刻对于小白看出自己的来历也并不很惊奇。
“我听闻关外有一奇楼叫捭逸阁,阁主白告便是以一手精妙无匹的反手剑法’惊鹤十一式’闻名江湖,至今都是武林中绝无仅有的能以直字诀将反手剑练至出神入化的剑客。刚才观小兄弟的剑路,似乎很有当年惊鹤剑客的风采。”
樊动苦笑道:“难道就没有什么能瞒过你们么。”
小白眼睛一亮,“如此说来,那捭逸阁阁主……”
“正是家师。”
小白和二黑对视一眼,忽然一齐笑了。再瞧向樊动的时候,眼神不知怎的变得不一样起来。若说先前还像是在瞧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友,那现在两人的目光仿佛是在看一个失散多年的亲弟弟。
樊动被两人的目光瞧得有些不自在,只好低头拼命吃菜。
二黑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好,这一局是我输了。你刚才那招可有名字?”
樊动道:“咤风惊雷剑第六招,横贯四方。”
“好名字。”二黑点点头,起身绕着桌子慢慢踱步,手中拿着那截断筷不住比划,口中还念念有词。半晌,忽抬头道:“刚才那一招,可有解?” 他的眼睛并未看向谁,可这句话显然是对他的同伴说的。
小白沉吟了一会儿,道:“可以一试。” 也自桌上拈起一根筷子,来到二黑对面站定。
两人的身边是一棵古老而又苍郁的广玉兰。此时正值盛夏,花期已过,绿叶成荫。繁茂的枝叶在他们的头顶搭起了一座苍碧色的顶棚,将两人的面容笼罩在斑驳的阴影之中。
光影流动间,小白和二黑手中的筷子开始动了。
樊动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他们握在手中的,仿佛并不是两根普普通通的竹筷,而是两柄削铁如泥的宝剑。他们的眼神也绝非是普通武者的眼神。那是剑客的眼神!只有绝代的剑客才会有这样的眼神!
几招过后,二黑的手腕突然一横,筷子如惊雷般向对方横扫而去。
樊动几乎忍不住惊叫出声。
咤风惊雷剑!
他只不过方见樊动使出过一次,居然便复刻出了咤风惊雷剑!虽然内力的运用和樊动还有所差距,但招式已经颇得其韵了。
小白目中神光暴涨,手中的筷子闪电般贴上了二黑筷子的握手处,使出一招“粘”字诀,顺着对方扫来的方向朝外划出一个巨大的圆弧。对方势头不减,小白整个人立刻被带得飞了出去。可即使如此,他手中的的筷子依然紧紧粘在二黑的筷子上。两个人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陀螺,开始转速极快,三圈过后,二黑剑招的气势便渐渐弱了下来。正在此时,小白腰身一拧,一招“灵鸢翻身”,借跃起之力猛然将二黑的筷子摁在了地上,“叮”地一声,筷尖竟嵌入青石板寸许。
二黑瞧着钉入石板的筷子,点头道:“不错。借力卸力,以退为进,确实是个好办法。”他脚尖一勾,那筷子便凌空飞起,不偏不倚正落在他手中,又道,“这是正手剑的解法。”
小白道:“不错。反手剑无法向外卸力,用这招只能引火上身。除非……”
二黑瞧着他笑道:“又和我想到一处去了。不能向外卸,那就向内卸。”
小白道:“只怕……险。”
二黑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当小白也使出咤风惊雷剑的时候,樊动已经不惊讶了。
他使出的咤风惊雷剑,和二黑的又有不同。如果说二黑将此招使出了吞风啸海一般的磅礴之气,那么小白的剑招便多了一分寒塘惊鸿的轻灵之美。
二黑的筷子已迎上小白横扫而来的黑影,自下与之形成了一个交叉的十字。接触的瞬间,二黑手腕一抖,手中筷子便顺着反手方向疾速旋转起来,与此同时他整个人顺着对方的剑气如利箭般向后退去。筷子的截面乃是方形,旋转之中与小白疾速扫来的筷子相撞,立刻“咯咯”声不断。而每转一次,对方的剑气便减弱一分。这道理就如同一辆飞驰的马车行驶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每一次颠簸,马车的速度便要慢一分。
二黑的身后是穿廊的墙壁,他已无路可退,小白的筷子也终于停了下来——二黑的筷子牢牢抵在握手处,他再也前进不了半分了。而此时,小白的筷尖距二黑的咽喉已不足一寸。
小白长叹一声,“还是太冒险了。”
二黑淡淡道;“只要剑尖未见红,便不算冒险。”
小白道:“可我使出来的,毕竟不是真正的横贯四方。”
二黑道:“嗯”。
他们两人再没有说话。二黑坐回桌边,拿着筷子正要往拍黄瓜的盘子中去夹,小白忙一把将盘子挪开。二黑瞧了瞧手中沾满了碎石和泥土的筷子,方想起来刚才用它干了什么,不由赧然一笑,自筷筒中又取了一双干净的出来。
樊动瞧着他们,忽然道:“如果说,有人才见了你一面便要你使出绝招,为的却是想出破解之法,你愿意吗?”
小白晃了晃脚,仰头道:“嗯……想必是不愿意的。”
樊动继续道:“那么如果那个人刚好请你喝了一壶好酒呢?”
小白道:“那就要看我讨不讨厌那个人了。”
樊动眼里已有了笑意,“若你不但不讨厌,而且还有点喜欢他们呢?”
小白笑道:“如果是这样,别说只是要我使出毕生所学,就是刀山火海,也便去了。”
樊动眼中的笑意愈盛,“真巧,我也是这样想的。”
小白说的果然不错。樊动亲手使出的咤风惊雷剑,在速度和气势上比他二人仍胜一筹。两根筷子甫一接触,立刻爆裂声不绝,丝丝的竹碎屑飞溅而出,破风之声竟不亚于金铁暗器。二黑手中筷子旋转不停,退得比方才还快——转眼已离墙壁只有数步之遥。好在此刻樊动的剑势已经减弱不少,眼见着便要停下来了。
正在此时,樊动低喝一声,手中再次运劲,原本已经慢下来的筷子突又变得像张满了帆的快船,“嗤”地一声再度向前刺去。
他的招式明明已老,竟还能在途中继续发力!
二黑眼神一变,亦吐气开声,小臂用力向下按去,樊动的筷子猛地一顿,势头稍缓,却并未停下。只听“咯啦”一声,原来是二黑的脚竟硬生生将墙根上的砖头踏裂了一块,而他也已退无可退!
樊动大声道:“快侧身!莫勉强!”
二黑没有侧身。他的人虽已至绝境,但他的眼神却依然亮若明星!
突听小白一声暴喝:“拧!”
几乎同时,二黑的手腕往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一扭,樊动顿觉一股巨大的力量自对方腕下袭来,将自己的小臂向外拧去!
只听得一下短促的、刺耳的、几乎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而后整个小院便安静下来,只余下沉重而急促的喘气声。
樊动大口吐着气,眼神晶亮地望向前方,嘴角微微弯起,似是不甘,又似兴奋。
二黑呼吸虽急,面上却没有表情,眼皮垂得甚至比平时还低。一滴汗珠顺着他黝黑的面庞缓缓滑下。
小白的面色比平时更白,重重松出一口气,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
他们三人的目光尽头,是二黑的左脸。一道又轻又细的伤口爬在耳根处,粒粒的血珠缓缓渗了出来。一截筷子尖紧紧抵住耳根下的大动脉,筷尖上将落未落的竹屑随着动脉的跳动而微微颤抖。
筷子的另一端握在樊动手中,握得很紧,却再也前进不了半分——二黑的手腕由前向后,以一个奇异的弧度绞住了樊动的筷子。突听“擦咔”一声轻响,二黑手里的筷子断成了两截。再晚一步,恐怕樊动手中的筷尖就要从他的动脉刺进去。
可他的面色依然像岩石一样,没有丝毫的变化。他只是朝着小白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淡淡道:“你看,我说了,不冒险。”
小白瞪了他半晌,终于笑了,伸出手轻轻扣在他掌上:“驴脾气。”
樊动忽长叹一声,道:“人人都说这咤风惊雷剑是关外反手第一剑法。想不到半个时辰之内就被两种不同的招数给破解了。“
小白正色道:“不,若你真的是用腰间那把重剑使出这一招,我俩谁都没有把握能接下来。”
樊动将筷子随手往脑后一插,走到桌边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道:“其实,我这招早在关外就被破过。”
“哦?”
“你有没有听说过’妖兰生’?”
小白沉吟道;“关外的用剑高手中,此人也是排得上名号的。听闻此人性格阴郁残忍,手持一柄食人兰花剑,剑法诡异至极。”
樊动道:“他手中的妖兰剑装有一个极精巧的机簧。只要一按剑柄,剑尖便可一分为三,形如兰花瓣,且带着勾爪。想必你们也已看出,我的剑法大多数依靠横向发力,若是被这样的兵器缠上了,十分里也发挥不出三分来。”
二黑忽然冷笑道:“那根本就不算是剑。他也根本不配用剑。”
江湖中的兵器何止百种,少侠为何偏偏使剑?
樊动耳边忽然响起了日前在逍遥门中吴亦问过他的话。事实上,自他开始练剑以来,这句话 他自己也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却似乎从未能寻得一个答案。慢慢地,剑成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他也渐渐不再执着于“为什么”。
可是现在,在这两个神秘的男子面前,他却比任何时候都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有一种奇妙的信心,他相信眼前的这两个人一定能给他一个最好的回答。
“天下的兵器千万,你们为什么会选择用剑?”
小白和二黑对视一眼,郑重道:“因为诚。”
“诚?”
小白道:“剑是世间最坦诚的利器。当一柄剑出鞘的时候,它是完全坦诚的。没有倒勾,没有暗刺,没有暗器机簧,连材质的差别都不会太大。”
二黑道:“我战胜你,是因为我比你内力深厚,比你剑法灵活,比你经验丰富,但绝不会因为我的兵器比你的强。” 他冷笑一声,“那些柄里有暗簧的兵器,根本不能称得上剑。”
小白道:“我们诚于剑,剑才能诚于人。” 他深深地瞧着樊动的眼睛,“你选择什么样的兵器,就意味着你要成为怎样的人。”
至精至诚,乃得大道。
樊动沉思良久,道:“谢谢。” 又道:“只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樊动正色道:“你们到底是谁?”
二黑笑道:“这个问题我们似乎已经回答过你了。”
樊动道:“如果说夏华山庄连扫地看门的弟子都有如此精妙的剑法,我还勉强可以相信。可你二人方才的那一番话,可万万不是寻常扫洒弟子能说出来的。”
小白忽叹道:“看门的,扫地的,做菜的,喂马的,掌灯的,又有什么区别呢。”他的目光望向远方,“在这个庄子里,每一辈都有无数顶尖的剑客隐退。你在穿廊上碰到的最不起眼的弟子,也许就是当年曾凌云绝顶、剑叱江湖的男人。他们中有许多人在鼎盛之年不见于江湖,却毫无怨言,只因……”说到此处,他的语声微颤,显然很是激动。
二黑接口道:“只因他们清楚,唯有如此,才能把所有的精力投入于训练庄内新生代的剑客。也唯有如此,夏华山庄的荣誉才能代代流传,如苍松翠柏,生生不息。” 他的目光悠悠,也随着小白飘向远处。
樊动看向他们目光的尽头,是身边那株玉兰树的顶端。几片硕大苍翠的叶子拢成一个三角形,三角的荫蔽下,有一朵紧紧闭着的、萼部犹泛着嫩绿的花苞。许是错过了这一年的盛夏,此刻正安静地等待着来年的花期。有阵风吹过,叶子沙沙作响,可中间那朵娇嫩的、紧闭的花苞却只是微微颤动了数下,依旧玉立亭亭。
不知为何,樊动的心中忽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感动,一拍桌子,大声道:“好!为这一句,就值得喝上三杯!”
二黑道:“三杯?”
樊动道:“三杯!”
二黑笑道:“不错,看来这一杯我也定是要喝的。”
三人举杯一齐饮尽了杯中之酒,相对大笑。二黑一杯酒下肚,豪气顿生,击节歌道:“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 小白与樊动拍掌而和。阳光穿过三人头顶上的玉兰叶,将丝丝金绦系在了他们的鬓角旁,也系在了他们的眼睛里。
忽然,厨房门口传来一阵骚动声。一个人影自屋内走进院中,那人身形高瘦,眼睛细长,嘴角一颗小小的痣,正是樊动进庄路上遇到的最后一个年轻剑客。
那剑客瞧见了樊动,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樊动向他一笑,他抿着嘴,绷着脸,不说话。樊动瞧见他腰间仍别着自己的酒壶,朝他做了一个喝酒的动作。那剑客瞪着他,终于勾起了嘴角,回头朝屋内道:“找着了,人在这儿呢。”
只听厨房内一阵叮当乱响,先听得中气十足的几声大喊,紧接着一个高个年轻人自内两步蹦了出来,边道:“都在找你俩呢,就知道一定在这儿躲着,师…”话说一半,瞧见了樊动,似乎很是惊讶,哈哈干笑了两声,“啊…那个,那边在叫你们呢。”
说话间那男子已一纵身窜到桌旁,一把揽过小白和二黑悄声说了些什么,说罢还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樊动依稀听着似乎是“发火了”、“梅花桩都摆上了”等语。
小白听闻,嘟着嘴细细碎碎地抱怨道:“又是梅花桩,都没点新鲜的。一蹲就是两个时辰,没劲……” 一边抱怨,一边抬起左腿将蓝色的鞋子甩到了二黑跟前。
二黑边将左脚黄色的鞋子脱下,套上蓝鞋,边道:“我倒宁愿蹲梅花桩,总好过和老头子拆他新悟的剑招,去年的事可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小白踮着一只脚去够那只黄色的鞋子,不知想起了什么,仰头哈哈大笑起来:“难为你的步法,那段时间倒是比从前快了许多。”
两人说笑着换了鞋,小白犹在嘟囔道腰带不见了,一边左右乱看,二黑边道“无妨无妨,赶紧赶紧”,边推着他走远了。
那眼睛细长的年轻剑客和他们一起离开了,后进来的高个男子却没有走。他熟门熟路地踱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又伸出两根手指头在装干果蜜饯的盘子中翻了几下,最后拣了一粒姜汁梅子丢入口中。
他的手指骨节分明,修长而有力。
樊动看着他道:“你没有和他们一起走,想必是有话要和我说。”
那男子一下乐了:“倒是很聪明。”又道,“我只是好奇,这地方一向很少有外人进来的。” 他的声音低沉磁性,煞是好听。
樊动举起杯子,嗅了嗅满溢的酒香,道:“是它领着我找到这里的。”
那男子笑道:“你的运气不错,这梨花酿是我师……是,是刚才那个长得很白的兄弟最爱喝的酒,平时还舍不得拿出来呢。”
樊动道:“哦?这倒是未听小白提起。看来我倒是赚了。”
那男子扶额道:“他说他叫小白?那另一个一定叫二黑了?”
樊动奇道:“怎么,看你们方才说话如此熟悉,竟然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么?”
那男子低声抱怨:“他们名字太多,谁知道这次用的是哪一个……” 他的声音很小,樊动没有听清,也不甚在意。他今天遇到的怪人和怪事已太多,不在乎再多一件。
二人对饮了几杯,倒是相谈甚欢。那男子的幽默健谈,犹在小白二黑之上,不一会儿功夫便讲了好些庄内的趣事,只听他问道:“你是今天刚入庄的,那么方才一定曾在西花厅喝酒?”
樊动道:“不错。”
“方才我经过那里,听见里面热闹得很,你可知发生什么事了?”
樊动忽想起小白与二黑口中的“动物园”一事,不由失笑,道:“似乎是在说雪龙与玄狼决斗之事。”
“哦?”那男子看上去很是好奇,“他们是如何说的?”
樊动便把所闻所见之事一一说与他听,包括花厅的闹剧,秃阎王一番真假难辨的说辞,还有紫面大汉口中的神秘人。
那男子听得嘴巴大张,双目滞滞:“这……这神秘人,他们是如何说的?”
樊动沉思道:“谁也不知道这神秘人的来历,但此人只凭几句话便能让雪龙和玄狼二人止戈,必定大有来头。有人说他原是雪龙和玄狼的师叔,只因驻颜有术,所以看上去竟小得很。”
那男子脸上的神情忽然变得极是古怪,像是好气,又像是好笑,不知为何又带点隐隐的炫耀得意之色。憋了半天,方长叹了一口气道:“我今天算是见识到,一颗绿枣儿是如何被说道成一朵红花儿的了。这江湖传言的可信程度,可见一斑了。”
樊动很敏锐地抓住了他的言下之意:“如此说来,你定是知道实情的?”
那男子哈哈干笑了两声,只管举杯饮茶。他用茶杯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也遮住了樊动探寻的目光。
樊动盯着他道:“你知道,但不能告诉我,是吗?”
那男子道:“我虽人在庄中,但庄内之事,我并不是件件都清楚的。”
樊动“哦”了一声,低头饮酒,也不再发问。两人一时谁都没有说话,只听得饮酒与呷茶的啧啧声,与酒香茶香搅在一起,袅袅飘过他们头顶,又与那玉兰花香缠在一处,分外醉人。
樊动突然道:“你喝酒吗?”
那男子摇头:“我从不喝酒。”
“为什么?”
“因为喝酒会醉,我不喜欢喝醉。”
“那你喜欢看人喝醉吗?”
“啊?”
樊动转着手中的酒杯:“我们不如来行个酒令如何?我问你问题,如果你能回答上,我就喝一杯。”
那男子叹道:“说来说去,你还是想要知道。” 他瞧着樊动,不知想起来什么,笑道:“看人喝醉确实有趣,可喝醉了被人看就不那么有趣了。我们有个弟兄姓方,却偏偏长了一张圆脸,我们都叫他方圆脸子。你若是看过他喝醉了酒跳舞的模样……噫……保险你这辈子再也不敢在人前喝醉了。”
樊动直视他,目光炯炯:“你赌吗?” 若换做平时,他绝少如此寻根问底,也绝少如此勉强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但不知为何,对于夏华山庄,尤其是对于雪龙与玄狼那两人,他迫切地想要知道更多。
那男子也直视他,半晌,突一拍桌子,“好!不过,你只有五次机会。”他拿起酒壶摇了摇,笑道,“虽然我不介意看人喝醉,但用这极品梨花酿作豪赌狂饮未免太浪费了些。”
樊动大喜,抬手在杯中满斟了一杯,问道:“雪龙和玄狼都活着吗?”
“是。”
樊动一饮而尽,道:“那金印现在在雪龙手中吗?”
“是。”
“那神秘人究竟是谁?为何他一句话竟能叫雪龙玄狼放弃相争?”
那男子伸了个懒腰,“这可算两个问题了。”又道,“在回答这个问题前,我要先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问你,你是否有拜入夏华山庄的打算?”
樊动吃了一惊,忙道:“这和我的问题有甚关系?”
那男子淡淡道:“只因你刚才的问题实在是涉及到山庄的颜面,你若肯拜入庄内,自然就算是自己人,自然可以告诉你。” 他瞧着樊动,“倘若你并无此意……”
樊动正色道:“我的确很想知道这问题的答案,但是拜庄之事,恕我实难相从。我早已师承捭逸阁,是绝不会再拜入他人门下的。”他顿了一顿,“夏华山庄也一样。”
那男子“啊”地一声,似乎很惊讶:“你是关外捭逸阁的弟子?惊鹤剑客白告是你什么人?”
“正是家师。”
那男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拍腿道:“好极,好极!你既是惊鹤剑客的徒弟,那便和我庄中弟子没有什么区别了,告诉你也无妨。”这已是樊动第二次在这个地方听到自己师父的名字,且对方的反应均是如此讳莫如深,他实在不能不好奇。刚想开口询问,便被对方打断。
“其实那句话,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高深莫测。”那男子慢慢道,“那个’神秘人’,乃是他们的师弟。说的那句话是……” 他深吸了一口气,“是——师父让我带个话,酉时之前必须回庄,孔师叔今天亲自下厨,回去晚了你俩就等着蹲梅花桩吧。”
樊动再也想不到传说中那经天纬地的秘语居然是这么一句家常话,一时间竟愣住了。那男子似乎很满意这样的效果,给自己又斟了一杯茶,慢慢品着。樊动看着他斟茶的手,眼里渐渐有了光,突然一拍脑袋:“我知道了!那个神秘人就是你,对吗?”
那男子摸摸鼻子,似乎也并不惊讶:“你如何知道?”
樊动道:“那人身量颇高,左手持剑。你对当天之事了解得如此清楚,又恰好是个左撇子……”他看向那男子握住茶壶的左手,“这恐怕不是个巧合吧。”
那男子笑道:“猜得不错。”又道,“你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樊动低头思考了一会儿,问道:“雪龙与玄狼到底为何有此一战?”
那男子沉默了很久,说出四个字:“命中注定。”
樊动显然并不满意这个答案,那男子却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摇了摇:“说好了五个问题,可不许耍赖。” 他抬头看了看日头,站起了身:“我该走啦,眼皮跳得慌,一会儿准有什么事。”
樊动心知再也撬不开对方的口,虽不太甘心,也只好作罢。那男子瞧着他气鼓鼓的脸,笑道,“聊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叫樊动,动如脱兔之动。”他抬头瞧着那男子道,“雪龙与玄狼,显然都不是真名,你既是他们的师弟,应该也有个这样的号才是。你叫什么?”
那男子饮了一口茶,悠悠道:“你知不知道大泽内有一种巨蟒唤作’蚺’,长九尺,力大无穷,可生吞犀、兕等猛兽,当地人多视作神物……”
樊动道:“不知。”
那男子呛了一口茶,道:“那这样吧,我虚长你几岁,你就叫我蟒兄吧,我的师兄弟们平时也都是这样叫我的。”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一个熟悉的语声:“小蛇?你怎么还在这儿,那边叫你呢。”
那男子刚喝进去的一口茶又呛了出来。
樊动抬头看去,小白和二黑正站在厨房门口朝他们笑。两人已换上了镶着金红二色滚边的箭袖短褂,想来是庄内举办盛事时才穿的衣裳。樊动眯着眼睛一瞧,小白的胸口似乎还挂着一个什么吊饰,把紧身的衣领处撑出一方小小的凸起。
小白走过来拍了拍那男子的肩,“师父说了,半盏茶之内要是再见不到你,今后三天的柴火便算在你头上了。”
那男子的眉眼登时耸拉了下来,“我早知道老爷子弄完你们,也不会放过我。” 他突然揽住樊动的肩,低声道:“你的最后一个问题,不妨问问他们。对于雪龙和玄狼的事情,他们俩可比谁都清楚。” 说完朝他挤了挤眼,便一溜儿地小跑了出去。
眼看着那男子已摆着两条长腿消失在厨房内,忽又见他伸出半个脑袋,向樊动郑重道:“蛇原是蟒的统称,蟒也是一种蛇。”
这边厢小黑已是一杯香茶下肚,道:“瞧你们两人聊得很是投缘,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樊动道:“他说了雪龙与玄狼二人的决斗之事。”
小白与二黑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没有说话。
樊动目光灼灼:“他还说,你们两人最是了解这场决斗的人。” 他有种感觉,自己离某个在探寻着的真相已经越来越近。
二人又沉默良久,小白才轻叹一声,悠悠道:“这一战,是他们两人多年的约定。”
二黑道:”他们同年入庄,意气相投,平日间无论大小事,几乎形影不离。大约十三、还是十四岁那年……”他偏头去瞧自己的同伴。小白正低头用右手拇指摩挲着杯口,并未抬头,便接口道:“十四岁。那是他们两人第一次看到夏华山庄的试剑会。”
二黑点头:“从那时候起,他们就约定,要把试剑会作为彼此倾力一战的战场。” 他的眼神黯了黯,“可因为……因为很多原因,他们从没有真正地在试剑大会上交过手。尽管这十几年来切磋无数,也互有胜负,可终究未能完成少时的约定。”
小白道:“而夏华山庄代代人才辈出,两个人都知道,若这次不战,以后恐怕便没有机会了。”
樊动不由想起了江湖上那关于双星的传说。
天才的少年,相似的经历。
他们相识于默默无闻之时,相伴与风霜雪雨之路,最终相携于巍巍群山之巅。
他们互为背芒,又互为对方的星光。
年少的约定,早已刻入骨髓,成为他们各自生命的一部分。这其中的重量,又岂是轻飘飘的“决斗”二字可以说得清道得明的?
樊动的心中却涌入了更多的疑问,“既然这一战如此郑重,为何最后却结束得如此、如此……”他很小心地选择着措辞,最终还是没有说出那个词,“……听闻雪龙只是削落了玄狼一片衣襟?”
二黑和小白听到这话,都微微笑了一下,方才那略显凝重的气氛消弭了不少。小白反问道:“你若受伤了,会用什么包扎?”
这句话问得很奇怪,可樊动却听懂了,他的眼睛渐渐睁大:“你是说……他削下玄狼的衣襟,只不过是为了要给他包扎?”
小白道:“这原本就不是一场生死之战。” 他把两只手垫在自己双股下,晃荡着双脚,“决斗之前,两人就约定好。此战只为完成两人少年时的约定,无论结果如何,都要保证对方完完好好地回到庄中。”
樊动再也没有想过,这场决战背后竟然是这样一个约定。他年轻、热血,对剑充满了敬仰与虔诚。他早已将自己的生命赋予这三尺青光,生死与胜败相比,一如粟粒之于沧海,不值一提。
可如雪龙与玄狼那样站在“剑”这一字巅峰的剑客,却怎会将生死置于胜败之上呢?
二黑仿佛看出了他的疑惑,笑道:“也许是因为他们二人都并不想死。”
樊动正色道:“他二人绝不是贪生怕死之人。”
小白笑道:“你并不认识他们,怎么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这世上沽名钓誉之辈、德才不配之流岂非也并不少见?”
樊动摇头道: “对于雪龙和玄狼这样的人来说,剑就是他们的生命。与剑的荣辱相比,生死又是什么大事。若无这样的心性,他们绝无可能练成那样的剑法。”他顿了一顿,“我知道,只因我也是这样的人。”
小白摇摇头:“你错了。”
“我错了?”
小白道:“对于剑客来说,这世上,有比死亡更高贵的祭献。”
樊动没有接话,他在等着小白说下去。
小白指着院中的一面铜镜道:“你看见那个了吗?”樊动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铜镜里映出的是演武场前面的照璧,刻着“夏华山庄”四个鎏金大字,在夕阳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确实,对于我……对于他们那样的人,生死何其小,胜败何其大。可那四个字,又是多少辈多少人的胜败才写就的呢。”小白的语声如月下澄湖一般平静,“和那四个字相比,个人的胜败又算什么。”
樊动听懂了。
雪龙和玄狼背负的是整个夏华山庄的声誉与荣辱。他们不畏死,却依然选择了生。只因他们的生命中除了自己外,还有这个庄院沉甸甸的现在与未来。夏华山庄之所以代代人才辉映,长流涓汩不息,正是因为有了庄内每一代人生命的奉献与燃烧。
这是荣光的演替,是火种的传承。
这演替与传承,是比生命更厚重、比死亡更高贵的精魂。
突听演武场内三声洪亮的编罄响过,樊动向铜镜内瞧去,不知何时群豪已尽数聚集在此,个个翘首远睇,似乎是在等着什么,每个人小声的话语汇成了一片茫茫的嗡嗡声。而他们目光所向,是正堂前的石阶。一个身材中等、目光温和而有力的中年人正拱手向群豪说着些欢迎致谢等语。中年人的身边站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男子,面如满月,神态却有些冷峻。在他们的身后站着一排庄内弟子,皆着金红二色滚边短褂,个个站姿挺拔,神情骄然。刚才樊动见过的左手剑客和那高个男子都赫然在列。
他们向人群行了个礼,各自向两旁让开了一步。人群中的嗡嗡声愈来愈响。
两个人自内堂缓缓走了出来。整个演武场如同在沸油中滑入了一滴生水,立刻炸了。
落日西斜,将正堂屋檐的影子拉得很长。樊动先见到两双穿着薄底快靴的脚,迈着相同的步伐走了出来。接着是两双修长而有力的腿,两副宽阔而坚实的胸膛,胸口衣襟上各绣着蝴蝶与猛蛟的图案。最后出现在夕阳辉煌而又灿烂的光芒之下的,是两张熟悉的脸。
樊动赫然转头,身边的两张凳子上已空无一人,一个酒杯犹自滴溜溜地在桌上转动,最后“哒”地一声,停在了一双沾满了尘土与石屑的筷子旁边。
不知怎地,樊动此刻突然想起了第一次听说雪龙和玄狼时的那两句话。
江湖传言,玄狼桀骜冷漠。
江湖传言,雪龙温柔谦和。
他低笑着拿起酒壶,为自己满斟了一杯晶莹的梨花酿,一口饮下。
这江湖传言哪,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
【尾声】
多年以后,当新入庄的年轻弟子带着和他当年一样神往又挑战的神色向他念起“皑皑玉山雪,寂寂玄渊岩。白龙云间啸,苍狼月下吟”这四句话,追问着那两个已被江湖传为神话的同门师兄时,樊动总是淡淡一笑:“这几句文绉绉酸唧唧的话哪里能形容得了他们。”
他的目光落在夏华山庄的匾额上,“雪龙和玄狼,他们啊……”
“他们二人,分则各自为王,合则天下无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