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属于一个苦命女人的身前与身后。

“我也是他的遗物。”

凄冷的月光


门是很多年前的门了,有些老旧,落了些灰尘罢,古红木制的雕花刻在门上,弯弯曲曲的图案像被钉死在门上的冷蝴蝶,美丽而凄切。门守着十多年来的月光,那漆黑的云雾中露出的一星点儿光芒,未曾有过饱满,有时又似是被紧挨的树叶挡住了,只能在门上落下一场碎片般的月光雨。

雨也是寒冷的,此时正洒在朱安弯曲的脊背上,晃动的月光在她瘦弱的身体上如烛火般摇曳,仿佛随时都可能熄灭。

她正坐在门槛上给老爷做一条棉裤,现在已是深秋了,天气愈来愈冷,气温不免令人打颤,空气中的寒气在凌晨时分往往凝结成霜露,垂挂在叶尖,一排的叶耷拉着脸儿,远方是灰蒙蒙的一片,辽阔的空中飞翔着鸟儿,飞到一半便被远山的尖峰刺住了脖颈,一只接着一只沉入山的后面。走在路上的人们已裹起厚实的衣,头上戴着黑色的帽子,将脸埋进竖起的衣领里,形色匆匆地踏过城市的街道,活像暗哑的乌鸦一般。

朱安老早前就开始给老爷缝制这条棉裤了,她深知老爷平时待在家里的时间很少,总是一清早便推开房门,扣上帽子,和几个人一同出去,往往要等到清冷的月亮露出半边没有表情的脸,他的书房里才会再度亮起微弱的灯光。

朱安有时看到他现在还穿着一件极薄的长衫出门,老爷顾及其他的事而无暇照顾自己,想必他的书房里也一定是很冷的罢!朱安有时真想给他在书房里的床铺上一席厚厚的棉毯,但他禁止她踏入书房半步,他在书房里写下的许多她所不认识的字,就像一纸又一纸的符咒,监视着她每靠近的任何一步。

朱安却寻思着尽早给老爷做一条棉裤,以便陪伴他度过这个即将来临的寒冬。

她正细细地用绣花针穿过温暖的面料,戴在右手拇指上的箍形顶针像一只长在她手上的蝴蝶,灵活地上下飞舞着,在并不明亮的角落里,她找寻着紧密细小的缝口,每牵引出一根线的时间都是那么漫长,线由长变短,一根又一根,仿佛历经一个世纪一般,这是她精心给她的丈夫准备的东西,便要将自己的整颗心都缝进棉裤里。在缝口时,尖细的针还是不慎刺进了她的皮肤,划出一道口子来,她的手上淌下血来,一滴又一滴,沙漏一般,顺着门槛落下,掩映在尘埃里。她生怕弄脏了棉裤,忙匆匆地止了血。朱安将缝制好的棉裤小心折叠,眼里对它扫过充满爱意的目光,如同看待一个新生的孩子,她把棉裤放在床头,让这条棉裤守着孤独的她睡去。

“我早已喜欢冷漠和孤独”


第二天的清晨,当她穿过院子,手里紧紧地拿着那条棉裤,久久地立于老爷的书房门口时,等待她和她手中那条棉裤的,只是冷峻的默然。书房门“哗”的一声打开又关上,一袭长衫甚至没有在她眼前流连,长衫的主人便匆匆地向外走去——他对于朱安向来是这般冷漠态度罢,朱安抬头看他的脸——两撇浓密的黑眉庇荫着他具有神秘思想的眼,那是她一生也无法读懂的古刹。

手中那条被她攥紧的棉裤瞬间脱落,她又坐回了门槛上。古红木门在风中有些摇晃了,枯黄的叶晃晃荡荡敲着门,门上若冷蝴蝶般的图案来回荡漾着,朱安用手扶住了门,再定睛看时,蝴蝶被风吹走了,树上垂下一条翠绿的帘子,门一晃而变得崭新,贴挂着双喜红字,而朱安也成了十多年前的模样。

门前的山茶花如火如荼地开着,蜿蜒地染红了一片园子,像殷红的血滴就而成,仿佛给园子铺上了一块红衣,印染了整片天空,直燃到人眼上来,烧红了新娘子朱安的脸庞。周身锣鼓喧天,花轿里却只有一副单薄瘦小的身躯,红盖头下是一张紧张不安的脸,随着花轿的摇动而略微颤动着,手心里已微微地沁出汗珠,她天真地以为自己嫁进夫家便是周太太了,然而她并不知道,花轿将她抬进的是使她蹉跎一生的坟墓。

“我不过是个普通女人”


花轿已停,锣鼓声依旧着,她小心翼翼地扶着花轿走出来,脚步因紧张而变得细碎而缓慢,每走一步都仿佛历经了百年的时间,垂下的布帘已有人为她拉开,她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在踏过腾空的一步时,庞大的绣花鞋从她缠足的小脚上陡然掉落,“啪嗒”一声像掉在她的心上,绣花鞋旁抽出了一截棉花,她看着地上那只翻滚的鞋,觉得那里正爬着一只蜘蛛,是死而苍白的,没有生机。热闹的锣鼓声霎时被人切断,她感到新郎的目光如利剑般射来,那从他带着神秘思想的眼眸里射出寒光,冰凉而冷彻。黑暗铺天盖地地袭来,她在旁人的牵引下走进那扇当时还雕着花样的门,从此再也没有能够走出来。

塞了棉花的绣花鞋


鼓声已渐渐安息,满室只剩下孤寂摇曳的灯火,久久未掀起的红盖头在朱安脸上落下一块阴影,那是窗纸上捅出的一处漏洞,她多么希望新郎能够踏着安宁的烛火向她走来,他会在进门前脱去了眼里的锋芒,余下的只是他深藏于心的温柔。

然而对她而言,苦难是无边的,她等了一夜又一夜也没有等来她的新郎,倒是她脆弱的青春在这里破碎了,就像一件美好温婉的瓷器,在年轮的碾压、寒气的逼迫下,色泽渐渐褪去,瓶身勾勒的丹青被冰冷的空气蚕食,到最后,是连瓦砖也比不上的废器。


无法明亮的月光


朱安衰去如老人,然而她却一直惦记着她的老爷,她透过那扇吱吱呀呀的门,看到了对面书房里的老爷,那是一幅模糊的画面,是在昏黄的窗幕上上演的剧,老爷通常将头垂得很低,挑起一张纸,笔杆在光中晃来晃去,他有时还会和几个朋友在书房中攀谈……门前的山茶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鲜红的花像是由她的血染成,每绽放一次便把她的精力吸干一次。

她以为透过那扇门,透过门上的窗,她便能安稳地守着她的“丈夫”,然而透过这扇门,她所看不到的是外面世界天翻地覆的变化,看不到老爷手中握着的那支笔意义在何,世上从来没有她的老爷,有的只是在黑暗时代中发声讨伐的周树人;自她嫁进这里之后,世上也便无朱安,这个家的男主人只是多了一件母亲给予他的礼物。这扇古老的门,将两个时代和两种思想割断,门外开得正盛的山茶花永远无法长进室内,而她也一直戴着沉重的枷锁,无法走向新的世界。

她将那只在婚礼上掉落的绣花鞋轻轻放进床底下,她寂静地缝制衣物,寂静地擦去泪水,寂静地睡着老去,她的小脚终生也迈不出那道门槛。

残缺的星光和月光


十多年后的月光又爬上了她的肩头,清澈的光藏进她的头发里,变成了又细又白的银丝,她的脸埋没在一片黑暗里。

月亮从未有过饱满,只留下遥远天幕里被人啃碎的一角又一角,星子在夜的深海里闪烁着微弱的光芒,似藏在黑暗里的眼眸一息一亮,像人不安的呼吸,门上落下一片碎片般的星光和月光雨,风拉动着门一前一后地摇着,上面的灰尘被冷风撩动了罢,老旧的门咯吱咯吱地响着,垂下的一条竹帘子挂满了枯叶,不知何时会逢春。

四周是一片空茫的寂寥,门前和门后都没有朱安的未来。她久久地坐在门槛上,猜想着对面书房里的灯何时会亮起,然而今晚她等不到那盏灯亮了——老爷一夜未归。她关上门沉沉睡去,门锁了,她永远也无法走出这扇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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