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亲笔”:罗翔的“一件小事”

鲁迅版:


我从县城跑到京城里,一转眼已经二十六年了。其间耳闻目睹的所谓国家大事,算起来也很不少,但在我心里,都不留什么痕迹。倘要我寻出这些事的影响来说,便只是增长了我的坏脾气,——老实说,便是教我一天比一天的看不起人。


但有一件小事,却于我有意义,将我从坏脾气里拖开,使我至今忘记不得。


这是新中国五十四年,我正在B大读博士,因为会朋友关系赶去双安商场。正值冬天,大北风刮得正猛,朋友在对面,不得不从天桥上过去。

不一会,北风小了,路上浮尘早已刮净,天桥上也寂静下来。忽而桥上一个人,到处探问,却无人应答,我亦心生好奇。


探问的是一个女人,灰白头发,衣服都很破烂。伊在天桥上截住年轻人,身子前倾,问了些话,年轻人只说几个字,摇摇头便去了。

被拦住的有三四个,皆是一般,伊已沮丧,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显出悲哀的神色。见伊瞪着的眼睛的视线,就知道明明是向我看过来的。


我走到近前,问伊说:“你怎么啦?”伊眼里放出光,问我:“XX援助中心怎么走?”我未经思索回答:“”我也不知道。”伊显出失望,眼神黯淡下来。

我说:“勿要急,我帮你查来。”我迅疾查出,便告诉伊那地在不远处。伊眼睛向下看去,手伸进裤子口袋,拿出一张纸片来,用笔颤抖地记着。风吹过,伊十分惶恐,极怕纸片被卷走。


我与伊说:“我来雇一辆车,一同送你去。”伊听后愣了一下,眼中有诧异,亦有为所动的变化,扑通一声,竟跪于我眼前,像有泪水从右边脸颊流下。我万料不到她却有这样的举动,立即扶起她来,心中的震撼至今犹在。


伊在车上与我说,伊从北京西客站步行至双安商场,用了数个时辰。我对伊的案子亦有好奇,当时亦已考过律师资格证,然而我终未敢说出身份。


到目的地门口,伊转身诚挚地谢我,又肃然叮嘱我:“你且不上去罢,休得扰了你的前程。”我踌蹰片刻,终是离去了。

我这时突然感到一种异样的感觉,这对于我,几乎变成一种威压,甚而至于要榨出羽绒服下面藏着的“小”来。

我走着,一面想,几乎怕敢想到自己。不说出已有律师资格证是什么意思?惧怕吗?那证书又有何意义?我不能回答自己。


这事到了现在,还是时时记起。我因此也时时煞了苦痛,努力的要想到我自己。

几年来的事业名誉,在我早如幼小时候所学过的英雄事迹一般,记不住半部了。独有这一件小事,却总是浮在我眼前,有时反更分明,教我惭愧,催我自新,并且增长我的勇气和希望。 

张爱玲版:

电影《倾城之恋》



十八年前的北京,一个有风的下午……我们可能没赶上刮在十八年前的风。年轻人想着十八年前的风该是浅白的,如磨砂玻璃上挂着的湿雾,像朵云轩信笺上着了浅颜料,陈旧而模糊。

老年人回忆中的十八年前的风是冰冷的,比眼前的风烈、急、利;隔着十八年的挣扎路望回看,冰冷的风更多着凄凉。


风刮到天桥上走着的人身上,女孩子的长发被吹起,男孩子的帽子被掀动,人都如被挂住的风筝,飘几下,又停住了。

老太太的灰白头发被风旋起,黑白的丝舞成乱线,纹痕深重的一张脸,上面有说不尽的凄凉。她倾着身,仰起头问路,遇到的都是摇头的人。


恰巧罗祥安白登从那里路过,老太太看出是向着自己,便向前走了几步。

罗祥安白登的脸偏于瘦削,鼻峰峻整,略带鹰钩的鼻子,薄薄的红嘴唇,黑框眼镜后是清炯炯的大眼睛,满脸的“颤抖的灵魂”,充满了深邃洋溢的热情与智慧,像TVB(香港电视广播有限公司)电视剧中的深情男子。罗祥安白登从外表就看出了聪明,是有出众之处的,是灯格外亮的灯塔。


罗祥安白登是国内排名第二的大学P大的博士研究生,这日与朋友约了聚会才到那里,正要从天桥过去到对面目的地大学去。

他从本科到硕士、博士虽换过学校,对专业却是专一的,依旧专注地学着法律,律师执业资格证考取很多年了,只是还未做过很多法律援助的案子。


老太太还未开口,罗祥先问道:“您怎么了?”老太太忙道:“我想问问,XX援助中心怎么走?”老太太眼里满是期望,像等一味灵药让她的亲人起死回生。

罗祥道:“我也不知道。”老太太的脸从暗黄色即刻变成了灰色,她本知道会失望,却不愿意这么快地接受。


罗祥看出了老太太的心思,连说自己能查到。他从口袋里取出电话来打,挂断后向老太太细说地址。听到地址,老太太如得至宝,慌忙从裤子口袋里取出纸片,颤抖地记录。


罗祥看那情景心里也生了悲哀,准备将好事做到底,他与老太太说要雇车送她去。老太太如遇菩萨,扑通一声跪在天桥冰冷的铁板上,菩萨被她惊住,又赶忙醒转扶她起来。


一阵猛烈的风刮过这大城市,车轮滚过地面,发出哧哧哧哧的响声。罗祥没能将自己的好奇囚住,还是在车上问了老太太的案情。

下午的马路上,汽车都动力十足,银灰色、藏黑色、宝石蓝、赛道红……奔驰、奥迪、雪佛兰、奇瑞……各样的颜色,各种档次的车,都奋力前进着,没有一个愿意放慢速度。


窗外路边红薯摊上的老头,翻着炉上一个个赭黄色的红薯,一个金红头发的年轻女人挽着一个头发稀疏挺着浑圆肚子的中年男人。


罗祥的目光投向车外,他想说自己也是个律师,只那么一刹那。他终究没有说出来。


他不过是一个虚伪的男子,她不过是一个无助的老人。在这求名利的时代,英雄主义者是难以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个热心的青年。


出租车的存在成全了他。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他,一个大都市里跑满了出租车。

成千上万的人乘车,成千上万的人以开出租车为生计,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发展……罗祥不觉得他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点。他只是严肃地讲述,让人听懂,有时候笑出来。


传奇里舍身取义的人大抵如此。


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风呼呼地刮着,在人群密集的城市,吹过去又吹过去。


十八年前的风早已停了,十八年前的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然而十八年前的故事还没有完——完不了。

萧红版:

话剧《生死场》


严冬封锁了大地的时候,则大地满地裂着口。

严冬把大地冻裂了。

跑到大街上来看热闹的人也不很多,因为天太冷了,探头探脑地跑出来的人一看,觉得没什么可看的,就关上门回去了。


灰白头发的婆子行走在天桥上,向几个人问路,桥上行走着的年轻人不告诉她什么,他们望她一眼,又匆匆走去了。


失望在婆子的脸上,如雨水,渐渐侵着每个褶皱而流去。她的身子继续向前移动,眼睛揉擦出脏污的圈子,远看一点,那正合乎戏台上的角色。


一个年轻的男人走过来,问她是怎么了,婆子忙仰头说:“我想问问,XX援助中心怎么走?”男人拿出电话打去,说了几句停住,告诉她在不远处。

婆子从裤子口袋里拿出纸片记着,年轻男人说雇车送她去,她感到过于亲热,好像要哭出来似的,扑通一声跪下,她想说:“我问的人一个都不告诉我哩,我从西客站走到这里用了快两个时辰,连水也没喝过。”


下午来到,他们和从天桥上下来的那些只顾行路的人们同行着,路上的人匆匆走着,使婆子想到这又不是乡村,没有乡下好,乡下人很和气,他们都不理人哩。


出租车停住,年轻男人让婆子先上去,自己也上去。在车上,年轻男人问了婆子什么事要援助,婆子仔细说了些,接着都不再说话了。路上车呼呼地响,车流不住地行进着。婆子看到一座白色的楼,年轻男人说是到了。


深冬凸叶的树,为了惨厉的风变,脱去了灵魂一般吹啸着。婆子在前面,年轻男人随在后面,一步一步白色的楼近着了,婆子让年轻人走去。一步一步,风声送着婆子前去。 


注:不知所云,请看陈晓楠访谈节目《我的青铜时代——罗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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