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生了一场大病,于是父皇就请了少林寺的玄通大师给我祈福,玄通大师一身佛法几近神通,更妙的是他的讲经,晦涩难懂的佛理在他讲来可比那些传奇故事有意思太多了。”
身长玉立的年轻僧人,站在一片桃花林前,一边说着话一边伸手接住了几片脱落的花瓣,放到嘴里轻轻咀嚼,这动作在他身上没有丝毫的娇柔做作,反而有些肆意洒脱,就好似竹林名士,品尝美酒。
在他身边是一个浑身缠满绷带的汉子,站在他三尺之外,不言不语,唯有露出绷带的一双眼睛,像是积沉的火山。
“于是很多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都到的屋子里来,真的是好热闹, 我对佛不感兴趣也对佛经不感兴趣,我只是比较喜欢热闹……”年轻僧人将一片桃花贴到眉心,像是点的桃花妆,又像是佛印:“母妃走后,我的屋子里就很少有人来,一个人睡在那么大的屋子里,时间久了,会害怕夜里的风、还有坠落的叶子。”
“当时长辈们都说玄通大师讲的很好听,是大道理,要好好听,可是听进去的还是那些好玩有趣的小故事,比如滴水和尚呐、祖师烧佛之类的。”他一边走,一边微笑:“直到有一天,玄通大师讲渴了,端了一碗水开始念经,当时我就好奇,于是就去问他……”
“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若不持此咒,如食众生!”绷带汉子的声音从绷带下传出,喉咙有些嘶哑,但是却不难听。
“不错。”青年僧人笑道:“大师正是这么说的,当时就觉得好厉害,一碗水里就有四万八千虫。我就开始想这四万八千虫他们知道他们在一碗水里吗?念了净水咒,虫子就不会死了?”
“大师说,他们被超度了啊!”
“弟弟妹妹说,我们都是喝水的,不用理会虫子。可是万一……万一……我们就是虫子呢?”
青年僧人站在桃花林中,双臂张开,月白色的僧袍鼓荡,强横的罡气像是风一般以身体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将四周树上的桃花卷起,像是刮起了一阵桃花风,他眉心的桃花花瓣也随风飘起。
“就跟母妃一样,就跟张公公、王嬷嬷、李奶奶他们,被超度了啊!”
“我就去问父皇,问他说这个皇宫是不是一碗水。父皇打了我一顿,罚我在宗人府的小黑屋待了整整一个月,我从小黑屋出来后,我的妹妹告诉我说,她以为我跟母妃一样,也被超度了!”
“人都说父皇是天子,那我也就是天子之子,那么天是什么?”
绷带汉子站在桃花风之中纹丝不动,唯有那些靠近他三尺内的桃花花瓣瞬息之间干枯碳化。
“皇宫是一碗水,这个世界是一碗水,皇帝是虫子,众生又何尝不是虫子?”
“天,就是那个端着水念经的僧人。”
席卷四周的罡气化作一个巨大的风旋,卷动起层层的桃花,将年请僧人包裹在中央。
“一个冷漠的旁观者,像佛观杯水,静静的盯着碗里八万四千条虫子的生生灭灭。”
他的目光对于那些虫子来说是星空和日月,他的超度声是雷霆和风暴,他的手掌晃动是地龙翻身。
虫子出生。
虫子死亡。
虫子生病。
虫子成婚。
虫子轮回。
虫子祈祷。
虫子的尸体化作灰尘,化作汁液。
这些灰尘和汁液成了新虫子身体的一部分,也成为了这碗水的一部分。
而佛还在哪里,静静的注视着,像是永恒的日与月;静静的念着他的经,像是四季里不断绵延的雷霆和风暴,然后在风暴与雷霆的终结里、星空日月的阴暗里,一饮而尽。
面容年少的僧人眼里是一海洋的沧桑,对着身边浑身缠满绷带的汉子说道:“你说,我们是在佛的碗里,还是在佛的肩头?”
汉子的声音从绷带下传出:“都不是,我们存在着,这就是真相!”
月白的僧袍在风中轻轻卷动,身后的桃花悠悠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