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行道

一、要笑得多虚伪,才能融入这个世界

再一次见到刘硕,是在我们分手的半年后,他的婚礼上。

宴席上,从众人欲说还休的眼神里,我知道,隔天,我可能又要成为同事们八卦的焦点了。

临出门时,菲娜问我,即将参加前任的婚礼,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我笑笑,只是他邀请了,我就应该去啊,不然不就认怂了,至于其他感受,没什么啊,别人的人生,爱干嘛干嘛,关我什么事?

在菲娜的目瞪口呆中,我穿上“战袍”,扬尘而去。

“哎,你说这安安,多好一小伙儿啊,家室、工作、模样,样样靠谱,非闹分手。这人家立马找到条件相当的结婚了,她呢,不还单着嘛,真不知道她到底要找什么样的。”酒店的洗手间里,响起同事的对话。

“是啊,她这年龄,怕是也挑不了几年了吧……”透过声音,我可以猜到她们此刻脸上的表情。

推开厕所门,我微笑着走出来,迎面,撞上两人脸上大写的“尴尬”。

“赵姐,今天的裙子很漂亮,颜色很衬你,有机会把店铺位置告诉我,我也去淘淘。”我轻快地说道,笑容依旧从容得体。

看着她们面色惨白匆忙离开,我挤出洗手液,冲水、烘干。

我记得半年前,赵姐拍拍我的肩,“丫头,你做的是对的,感情的事,别将就,等有合适的,姐帮你张罗……”

我相信,她当时的话,有那么几分是真心的。只是,这有些滑稽的场合,如果不适时地评论几句,又怎么能体现她的存在感?我们从来习惯用自己的思维去绑架他人,尖酸刻薄,却以为,那是诚实。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微笑的弧度,刚刚好。

酒宴结束的时候,刘硕走到我身边,“谢谢你能来。”

“没什么,相识一场,而且,我一直觉得,我欠你一句‘祝你幸福’……”

二、不像朋友不如不做朋友,不像爱人不如坦然放手

回到公寓的时候,菲娜在沙发上等我,我知道,她在担心我。

“小妞儿,还不睡,是在等朕翻你的‘牌’吗?”我一边脱鞋,一边调侃道。

“恭迎陛下,臣妾等候多时,我们是不是可以就寝了……”房间里瞬间响起魔性的笑声。

那天夜里,我和菲娜聊了很久,大多是些不痛不痒的话题,最后,菲娜小心翼翼地问我,“安安,你还爱他吗,或者说,你爱过他吗?”

是啊,我爱他吗,爱过吗?半年前,他也这样问过我……

我时常在想,若不是那段时间的连连失利,我也许会继续高调地过着不着调的独身生活。人一旦脆弱,总会异常空虚。刘硕就那样出现了,我也就这样把一切误会为“缘分”。

后来才发现,何止我搞错了,明明是两个人都误会了对方。

他喜欢打球玩游戏,而我对运动、娱乐毫无兴趣;我喜欢看书码字,而他对文字向来头疼。更糟糕的,我们的思维方式几乎格格不入,我的委婉含蓄会绕得他头昏脑涨,他的简单直接又让我实在难以招架。

其实,关于这些,我很早就知道的。为什么没有及时刹车呢?是因为他的条件,还是只是单纯地想要找一个依靠?但无论是哪一种,起码,我曾经动机不纯。

只是,再厚的书总有结束的一章,而我们的剧终,更像是一场谈判。

“你还是不能接受我吗?”他眼里写满了愤懑。

“我认为,我已经接受你了,不然,我坐在这里干什么呢?”

“这样的不冷不淡,就是接受了吗?”他不依不饶。

“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些尊严,感情的事情,从来都是平等的,你确定了,那是不是也要给我留一点儿余地,为什么你要一直把控节奏,那我呢,我的选择在哪里?”我终于暴怒,我早就说过,我脾气向来不好。

他显然被我吓到了,或许在他眼里,我不过是个温顺的女孩子,果然,我们都不了解对方。

“你爱我吗?”他最后问道。

我平静着,竟一时语塞。

他起身,将门重重地摔上。那一个转身,为这段恋情画上了休止符。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想,我并不爱他,就像他也并没有他以为的那般爱过我。如果我爱过,我会毫不犹疑地接受他;如果他爱过,他会等我在细水长流中安然回身。”我看向身边的菲娜,我说的,不知道她会不会懂。

“安安,感情里,究竟什么是重要的?”

“菲娜,有些事情,从来就没有个错对,又哪来的什么‘究竟’。这世上,有人天生为情痴迷,有人为财疯狂,求仁得仁,可能就是圆满吧。只是,于我,‘自尊’是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我可以没有爱情,但是不能没有尊严。”

我望着天花板,旁人不会理解,这些年,支撑我的,就是这一份可能在他人看来可有可无的、可怜的“自尊”。

菲娜抱着我,“安安,你会幸福的,一切都会好的……”

“我一直都很好啊,有你们陪着我。”我拍拍她抱着我的手臂。

“菲娜,我明天要回趟老家,可能要呆上一阵子,你照顾好自己。”

“安安,你决定回去了吗?你,原谅他们了?”

“该面对的迟早都要面对……”我想我真的是有些累了,就这样含含糊糊地睡了过去。

三、自己都是凉薄之人,如何温暖他人

两天前,堂姐在电话里说,继母病重,爸爸已经憔悴不堪,希望我能回去看看,这个时候,或许我能给他们希望。

挂断电话,我深深叹了口气,真的是这样吗,我真的可以吗?自己都是凉薄之人,又要如何去温暖他人?

坐在返乡的大巴上,看着两旁林立的树木,由远及近。三年了,这里的一切似乎未曾改变,我在这片依旧炙热的土地上看着远去的小女孩儿,望着遥远的、曾经的,自己……

我的名字叫秦安安,奶奶说,希望我这一生都能平平安安。

听说,我其实是有一个小哥哥的,如果他还在,应该大我两岁。他出生在寒冷的二月,由于妈妈身子弱,在怀孕八个月时早产,我的小哥哥,还未来得及好好看看这个世界,便夭折在了医院的保温箱里。

小时候,对于这个故事,我总是感到悲伤与遗憾,多想有一个哥哥,为我出头,替我遮风挡雨。后来我才明白,在那个年代,如果有哥哥,大概就没有我什么事儿了吧。

姥姥却说,或许我应该叫“秦争争”,因为从出生开始,我就玩儿命地跟别人争着。她是说,我可以赢过“哥哥”存活下来,但其实,她更想表达的是,我可以赢过妈妈。

据说,我三岁时,迷信的姥姥找大师算过,大师说,可惜我是个女孩子,和妈妈注定命中犯克,恐怕不能共生。多可怕的神棍,张口闭口操纵着别人的“生死”;多愚昧的人们,将自己的命运交给一个不知哪儿来的骗子。

姥姥却信了。其实也不能怪她,在我六岁那年,那个神棍的“诅咒”应验了……

我想,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我第一次知道,血可以红得发黑,“死亡”就是永别。

我听过最可怕的声音,是妈妈从高楼坠落的一声闷响。我哭着问爸爸,“妈妈为什么要离开我,她不要我们了吗?”

爸爸抱着我,“妈妈不是故意的,她只是病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只是想打开门走出去……”

多年后,我在报道里看见关于张国荣坠楼去世的消息,才明白,爸爸所说的“病”,也许是“抑郁症”。

八岁那年,爸爸给我找了一个新妈妈,他说,要给我一个完整的家。我笑着,怎么都好,只要爸爸能陪着我。

爸爸再婚那天,从继母的眼神里,我读到了一种“不友善”的表情,我这半生的不快,也就此拉开了帷幕……

我时常听见爸爸和继母争吵,关于我如何不懂事,关于我花销多少多少。我时常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告诉自己,只要我不出去,什么都不做,就不会出错,爸爸就不会生气。时间久了,我开始变得自闭,不是不喜欢跟别人说话,而是已经忘了怎么开口。

在一次家族聚会里,我听见婶婶和继母聊天,说着我是一个多么乖张的孩子,我缩在角落里装睡,不敢哭出声音。打那起,我拒绝参加这种聚会,于是,在亲戚眼里,我愈发刁钻。

十二岁时,为了就近升学,我搬到了爷爷家。在老式的长椅上,奶奶时常讲述她年轻时的故事,她是想告诉我,人这一生,会碰到太多磨难,要坚强。渐渐地,我知道,她是怕我和妈妈一样心窄,怕这骨血里的忧郁会影响到我。在这日复一日的温柔述说中,童年的疤痕,慢慢模糊。

中考失利,我把自己关起来大哭了一场。只因为,我听见继母跟爸爸说,“花那么多钱供她有什么用,连个重点高中都考不上,也没什么大出息。”我期待爸爸能为我说句话,哪怕一句都好,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那是第一次,我对爸爸失望,也是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孤单。

挫折与蔑视,也许是沉重的打击,但于我,那不过是生活的砥砺。在大哭了一整天之后,发现自己还没晕,我一边填饱肚子,一边告诉自己,“从现在开始,你只有自己,你不争气,就没人能帮你……”

当我把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拍在桌子上时,那感觉,就好像是甩在了继母的脸上,真解气!我看见她眼里的鄙夷似在渐渐消散,餐桌上,我告诉她和爸爸,我长大了,以后的路,我会自己走,不会再成为谁的负担。

火车上,看着熟悉的街景远去,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家乡,没有不舍,只有期待。

都说人生就如一盒什锦巧克力,先把苦的吃掉,剩下的,只有甘甜。我以为,这艰难岁月已逝,谁知,长夜未央……

四、始终不忍心,将一切天长地久变成荒凉记忆

第一次见到付冉,是在大学的老乡联谊会上。我看见他温柔地转身,那笑容,像极了我梦中的纯白少年。

我是一个极其克制的人,即便对他有再多好感,也知道,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要先保证顺利完成学业,于是,我并没有过多改变原本的步伐,依旧奔忙于上课与打工之间。

有人花高价找我代写作业,我却听说,那人本就只是个苦哈哈的穷学生。不用太费力气,我便揪出了那个幕后“黑手”——付冉。

我把钱狠狠地甩在他身上,“我的尊严很贵,你买不起!”

他不怒反笑,“对不起,我唐突了,你,的确很特别。”

作为外联部部长,他介绍一些待遇还算优厚的兼职给我,当然,我只走正常的竞聘程序。

大二的一个深秋,我在夜色里一溜儿小跑,眼看着宿舍即将关门,我得再快点儿。

十分钟以后,我从小跑变成了狂奔,不仅是因为赶时间,更因为,后面有个酒鬼在追我。眼看着距离越来越近,我大叫着,绝望的气息渐渐逼近。就在他即将抓住我的那一刻,一个身影撞倒了他,拉着我一路狂飙。我几乎瘫倒在宿舍楼前,这才看清,刚才拉着我的,是付冉。

“你,你,怎么是你?”我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啧啧,你刚才那叫声,跟杀猪一样,太可怕了!”他撇撇嘴。

“你怎么会在那儿?”我慢慢顺着气。

“我说我在那儿等你,你相信吗?”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胡说八道!”我转身,不敢再看他。

“放心,我晚上都会在那儿等你,以后你回来晚了,就不用害怕了。”

我没有回身,偷笑着走进了宿舍楼。

后来,在我每天打工回校的路上,真的有那样一个身影。起初,是在不远处陪着我,渐渐地,越走越近,直到,走进我的心里。

年少时的爱恋,就是这样单纯,一个简单的陪伴,就让你觉得,那是“天长地久”……

大学的青葱时光很快便结束了,我们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里合照留念,只是当时不知道,那时的笑容,也许是青春里最后的剪影。

毕业时,付冉说,他想回老家。对于这个决定,我并没有感到意外,我早就知道,他迟早要回去继承家里的生意。只是我呢,我真的要跟他回去吗?回到那个我好不容易才走出来的“过去”?

毕业典礼结束时,在礼堂门前,付冉手持玫瑰,单膝跪地,“安安,大学结束了,而我们,才刚刚开始。你愿不愿意把未来交给我,我想从这里把你带走,一辈子……”在阵阵起哄声中,我牵起他的手。什么“过去”、“未来”,我只想抓住“现在”。

多年后的我们,回顾这一场浪漫的青春,终究不知,那时的激情值不值得后来所有的伤痛……

我们回到那个从小生长的城市,以为一切即将明朗,却不知,竟是乌云压顶。

我第一次见到付冉的妈妈,是在一家餐厅里,付冉说,“不用紧张,我妈很随和的。”

果然,付冉的妈妈谈吐得体,雍容大方。只是,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她脸上的笑容像极了继母第一次看到我时的模样。我想,大概是我太紧张了。

“安安啊,你家住哪里啊?”付妈妈依旧笑容可掬地问。

“富民路,天河桥边上。”

“哦,小冉八岁前,我们也在那儿住过一阵子,是在那儿出生的吗?”

“不是的,阿姨,听我爸爸说,我五岁的时候才搬到那里,之前,一直住在光明镇,我妈妈的老家在那边。”我虽不知道她为什么问我这些,还是据实回答了。

“哦……”她眼里有什么一闪而过,我并没有读懂。

一个月后,同一个餐厅,同一副面孔,却不复当时的慈祥与柔和。

“你和付冉并不合适,分开吧。”看着她眼里的凌厉,我知道,来者不善。

“阿姨,我不知道我哪里让您不满意,我……”

“你并没有太多过错,只是,你们不合适。”她打断我。

“为什么?”

“姑娘,你知道,这世上有种‘适合’,叫作‘门当户对’吗?知道我为什么会在小冉八岁那年从富民路搬走吗?因为我知道,我的孩子应该在什么样的环境下成长,什么才是能配得起他的。”她抿了口咖啡,缓缓地说。

“阿姨,您说,您也在那里居住过,是,那里曾经很穷,现在依旧落后,但就因为您现在的风光,就要鄙夷过去的一切吗?您怎么知道,我不会是下一个您,不会同样风光地走出那里?”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你还是不明白吗,就因为我曾经住过那里,你家里发生的一切,我也都清楚。我可以接受我的儿媳妇清贫,但起码,她要生长在一个正常的家庭。至于你的家人是否正常,我想,不用我多说了吧……”我看着她一张一翕的红唇,那颜色,真可怕,像极了那年,妈妈离开时,遍地的猩红。

我不知道自己怎样走出的餐厅,我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告诉她,“阿姨,我尊敬您,因为你是长辈,更因为,你是付冉的母亲,但同样的,我也需要起码的尊重。我从来不觉得我的家庭给我怎样的耻辱,相反,我心疼我的妈妈,她没有伤害任何人,她只是‘病了’。

“我从来不是一个脆弱的人,所以,你也别想用轻描淡写的几句嘲讽吓退我。如果有一天我和付冉真的分开了,那也只能是我们之间真的出现了问题,而那些问题,不会是因为我的家庭,更不可能是因为你……”

走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深秋的风刺痛双眼,忽然想起了朱自清那句,“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掏出手机,很想念付冉。他此刻在做什么,知不知道我的无助?我看着我们的笑容出现在手机屏上,上面滚烫的液体,是我流下的吗?

在提示音响起前,我还是按下了挂断键。当时年少,以为我的沉默可以替他抵挡这满目的萧然,殊不知,我也许早就预知了他的软弱,我怕从他的眼里看见“无可奈何”,更怕他对我说出那句“对不起”……

台剧盛行的年代,荧幕里不断充斥着“为什么”、“你变了”、“祝你幸福”,每天重复的台词,看了开头就猜到结局的故事,“套路”这个东西,真是让人厌倦。但其实,生活里的“套路”,比剧情来得更深沉吧。比如,季雅葳的出现,弥补了青春里最后一点隙缝。

灯红酒绿的迪厅里,我第一次看见这个付妈妈嘴里耀眼的女孩儿,此刻,她白皙的脸正埋在付冉的怀里,“小鸟依人”四个字,大概也形容不了此刻的温柔娴静吧。

我平静地走过去,逃避这种事情,向来不符合我秦安安的彪悍作风。

“安安,你来了,这是雅葳,我们两家是世交,她是我从小的玩伴儿。”付冉有些拘谨地推开季雅葳,表情中透漏出小心翼翼。

“你好,秦安安。”我主动伸出手。

“你好,幸会。”她的笑容,同样动人。

我们故作热络地聊着,那情景,倒是有悖情敌见面的“套路”。

“安安,雅葳刚从国外回来,听说我有女朋友了,想见见你。刚才她在等我的时候,被一个醉鬼调戏,她是被吓到了,才会……”送我回家的路上,付冉还是解释了

“付冉,你不用解释,我相信你。”我打断付冉。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很怕他解释,解释了,是不是就意味着我们不再深信?

卸掉一身的疲惫,我将自己窝在沙发里。付冉,你究竟知不知道,我们之间,已经不复当年的简单直接,隔了这些人和事,我们又能走多远……

季雅葳并不是一个不知轻重的女孩儿,那之后,她并没有找我麻烦,甚至不曾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对于这点,我倒是有些意外。

付冉也再没有带我见过付妈妈,我想,他应该已经知道了我们之间的阻碍,只是,我们一个不说,一个装作不知道,便以为,一切真的相安无事。

盛夏已过,在那个“花开荼蘼”的时节,我们的爱情,也走到了尾声……

付冉拉着我准备出去旅游,却在出发没多久发现忘记带钱包。于是,我们折返,那也是第一次,我来到付冉家。

“放心吧,我妈没在家。”看着我有些迟疑的步伐,他安慰我。只是这话一出口,我们愈发尴尬。

“怎么样,对我的‘金屋’还满意吗?是不是很期待嫁过来?”付冉的眼睛凑得很近,我觉得自己的脸好像发烧了。

我们窝在沙发里拥抱亲吻,燃烧的荷尔蒙让我忘记了自己在什么地方,直到背后什么东西硌得我生疼,我清醒着推开付冉,原来是一块卡地亚手表。

付妈妈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付冉起身,我匆忙地将手表放进柜子上敞开的首饰盒中,迎面,对上付妈妈的满眼抵触。

那一次计划好了的郊游,最终在付妈妈的冷嘲热讽里生生作罢。

我想,我当时是真的爱着付冉,不然,也不会在绝望里不断尝试、摔倒,再爬起。

五、都说爱是积累来的,其实离开也是

我在电话里告诉付冉,晚上,在餐厅订了位置,近来不愉快的事情太多,我们都需要释放和宣泄。却不知为什么,我从付冉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揶揄。

“付冉,想吃什么尽情点吧,本宫今天做东!”从进门开始,我总觉得付冉心事重重,是工作不顺吗?我试图用调侃唤醒他的热忱。

“安安,这地方吃饭,很贵的,你今天怎么这么破费啊?”

“怎么,我难道不可以在这里犒劳自己吗?最近小赚了一笔,可以适度奢侈一下。”我有些不解,他难道看不出我今天异常开心吗?

一顿饭下来,付冉说过的话不超过五句,而这几句里,大多是“嗯”,“好”。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付冉,开始担心,他是不是承受了过大的压力。

“付冉,你到底怎么了,今天的你,实在不太对劲。”我想,没有一个人能够看着自己的恋人满腹心事而无动于衷。

他终于放下筷子,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决心般说道,“安安,我只想问你一件事,也只问一次,如果我问错了,希望你能体谅我。”

“你想问什么?”我隐约地感到,有什么东西开始变得不一样。

“安安,那天,那块卡地亚手表,最后,你,放到了哪里?”他断断续续地发问,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付冉,你以为,是我拿走了那块手表,你以为,今天的这一桌饭菜,都是我变卖非法所得而来?”我一字一顿,仿佛吐出的不是话,而是鲜血。

“安安,我……”

“付冉,你听好,我今天,确实小赚了一笔,但是我赚的,是我自己的辛苦钱,是我三个月来加班加点的奖金。我以为你会为我高兴,却不想,你给了我莫大的侮辱。

“我一直以为,你和你母亲不一样,你懂我所有的骄傲和脆弱,如果这世上真有一个人愿意没有缘由的相信我,那一定是你。看来,是我误会了……”

我扔下一脸懊悔的付冉,天真的我,还是在你的森林里迷了路。

三天后的夜里,付冉堵在我家楼下。

“安安,对不起,那块手表,找到了……”他红着双眼。

“所以,你是来还我清白的?谢了,好走不送。”我绝尘而去。我早说过,我的“尊严”,你买不起,没人买得起。

阳台上,看着雨越下越大,他却还站在那里。

我终不落忍,拿着伞走出去,却让我看见,磅礴大雨中,两个人的世界。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一部西班牙电影——《出海》。男主在吸烟,女主便走过去,拿起他手里的烟吸了一口,只一个动作,便宣告了他们是同类的事实,从此,这世上,再没有什么能拆散他们。

付冉,是时候说再见了。我看着他跟着季雅葳上车,我们终究要在各自的角落里独自安好……

六、如果他磨光了你的耐心让你恐慌,那不如选择远方

我请了长假,住到乡下的舅舅家。一方面为了躲开付冉;另一方面,也想让自己沉静下来。

我并没有告诉舅舅、舅妈关于我分手的种种,他们却早已从表姐转述的片段中拼凑了个大概。

夜里,为了不让他们担忧,我佯装睡着,却在夜深人静时走出房间,一墙之隔,竟让我听到了,那些隔了半生的秘密。

“他爸,我们到底做得对不对,到底该不该告诉她真相?”

“哎,瞒了那么久,现在告诉她,真的好吗?”

“可是,玲玲说,那家人之所以不接受她,一定程度上,是觉得她妈妈是个疯子,这对她们,都太不公平了。”

“当初不告诉她,就是不想在她没了妈妈之后又失去了爸爸,我觉得,还是不要说了吧……”

第二天,趁着他们外出,我打开了舅舅的柜子,我记得他说过,妈妈最后的绝笔,他会在我成家时给我看。那些他不愿意说起的事实,我想,我可以从里面找到答案。

我反复读着信,双手紧握成拳,松开、又握紧……

三十年前,一个柔弱的女孩子,在夜归的路上,被拖进巷子,那一场噩梦,却始终没有醒来。

当她拖着残破的身子回到家时,异样的目光,打破了她对未来的所有希冀。

新婚夜里,在丈夫狐疑的眼神中,她羞愤难当。当她抽噎着说出这一切,丈夫抱着她,“都过去了,没事了,没事了……”多好,她想,这个男人,是爱着她的。

这世上比毒蛇更毒的是什么?是人心吗?不是,是那些伪善的面孔下藏着的尖酸刻薄,它们像是一根根毒刺,不会致命,却在你的心里埋下深入骨髓的毒液,看着你慢慢枯萎,却还露出一副无害无辜的表情。

那段曾经的不堪还是在邻里间传开了,起初,只是些闲言碎语,不知怎的,后来,她竟成了别人口中那个不太检点的女人。

丈夫还是受不了了,带着妻女,离开了那个镇子。

陌生的环境,生存,变成了一件辛苦的事情。最初的激情淡去了,生活,只剩下了柴米油盐的琐碎。他们时常争吵,最后,丈夫才知道,一句话,有时候,可以杀人于无形。

“我是为了谁啊,如果不是你之前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会这样抬不起头吗?”

女人站在窗前,看着玩耍着的女儿,“对不起,我一直不知道,我的过去,竟是对你们的诅咒。”泪水朦胧中,她想:所有的耻辱,都还给我,让我带走吧……

我颤抖着把信放回原处,这一切,我宁可不知。我宁愿妈妈只是病了,我的爸爸,是那么不容易地代替她继续爱我。我看着阵阵乌云,原来,一直病了的,是人心……

我跟舅舅、舅妈告别,没有任何异样。在大巴上,我拨通付冉的电话。

“安安……”

“付冉,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离开,我累了,你愿不愿意放下一切带我走?”

……

车站的候车室里,我没有等到付冉,却等来了付妈妈的一记耳光。

“秦安安,你醒醒吧,付冉是不会跟你走的,你死心吧……”

我无悲无喜地坐在那里,一直到天黑。“付冉,你是真的不会来了吧。”我登上月台,踏上另一趟列车。

火车上,我给爸爸打了电话,“我要离开很长一段时间,照顾好自己。”同时,给付冉发了最后一条信息,“付冉,我再也不会回头了。”

我想,我深爱过,但正因如此,我更恨,恨他们,软弱的男人,我都恨……

七、我知道我们没有重新开始的借口了,所有的事情都要有始有终

返乡的大巴车上,乘务员叫醒我,即将到站。再一次站在这片土地上,三年前的爱与恨,是否亦如来时那般清晰而深刻?

医院的长廊里,我看着那个无比瘦削的男人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他真的老了,也脆弱了。

“我真是没用,你妈妈、你、你继母,我都没有照顾好,对不起……”

我以为再见面时,我会格外淡漠,却原来,所有的怨恨都抵不过他的一句“对不起”。

我走进病房,继母还在睡着。

三年没有回来,原来一切都变了。曾经凌厉的继母躺在病榻上,也不过是个可怜的老人。同样让我意外的,还有丛家和袁家的变故。

我听说袁璃死了,死于一场误伤,接着,丛犁也在一次车祸中殒命。我去监狱探视了孙沁雅——那段嘶吼的流年里唯一存活着的人,虽然,不久后,她也即将终结年轻的生命。

傍晚,推开病房门,继母,已经转醒。

“你回来了!”我以为我看错了,她眼里的,竟然是期待。

“你怎么样了,有没有感觉好一点?”我发觉自己竟不争气地对她嘘寒问暖。

“我都说没事了,你爸,非让我住在这儿,这多住一天,得花多少钱啊!”

“你就别操心了,好好养病,早点儿好起来,回去管着我爸啊!”第一次,我们可以这样开着玩笑,毫无芥蒂。

我想起孙沁雅,怎样的决绝,能让她拔掉一个垂死挣扎之人唯一的生命线?我笑笑,“恨一个人”,我可能真的没有学会这项技能吧。

我到财务处预交了足够的医疗费,回头时,看见了爸爸。

“谢谢你,你能回来看看她,我已经很知足了,不该让你花钱。”坐在走廊的椅子上,老爸低着头。

“爸,我想过,那些年里,我一直暗暗发誓,等我长大了、出息了,我要她看着我的眼色过活,不,我甚至要她求我,然后用尽最刻薄的字眼儿去嘲弄她。”

“但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曾经那么恨她,其实是恨透了她的处事风格,而现在,我才不要成为那样的人,我不想让人讨厌、让自己憎恶。”

“其实想想,老爸,你身边的女人,都不容易,这些年,看着她陪着你风里雨里,她纵是有过,但也有功。”

“爸,我应该感谢你,感谢她,让我没有成为怯懦的‘妈宝’,我头顶的灰尘、肩上的齿痕,都是我最宝贵的财富……”

老爸还是哭了,我却没有劝他,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情绪,何必压抑。

临走的时候,我还是见了付冉,我想,我们没有重新开始的借口了,所有的事情都要有始有终。

“安安,你,过得好吗?”再见面时,他的开场白跟我想象中的,一样。

“我很好,现在的我,很平静。”我依旧笑着,“听说,你和季雅葳,订婚了。”

“安安,我承认,三年前,是我的错。那时,我牵挂得太多了,是我自私。我以为,如果我不跟你走,你也许会留下,而我们,还有机会……”

“付冉,你错了,你真的不了解我。”我突然发现,很多时候,我都会打断他的话。

“安安,我知道是我错了,我不该留你一个人。”

“你又错了,我说的,不是这个。其实,那天,是我给季雅葳发了匿名信息。”我笑着,看着付冉张大了嘴巴。

“你没听错,是我故意告诉季雅葳,你即将和我私奔,因为我知道,她一定会告诉你母亲,你母亲也一定会想尽办法阻止。”

“为什么?”

“我想知道,你究竟会不会不顾一切地跟我在一起?如果你破除一切阻力出现在火车站,即使错过了那趟列车,我也愿意和你坐上任意一趟其他的车次,因为那样,我就能确定,你是不是足够勇敢。”

“但如果你只是一时冲动,即使我们在神不知鬼不觉中私奔了,不久后的某一天,你依旧会后悔,人生太长,你终会埋怨当时那个让你不得不放弃一切的女人。”

“付冉,你并没有对不起我,最后的结局,在我发信息给季雅葳时,就已经预料到了。你的退缩,不过是为我的离开提供了一个最佳的借口。”

“安安,你爱我吗?”长久的沉默后,他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是不是每个男人,都习惯问同样的问题?

“付冉,我从来不回避自己曾经那么真实地爱过你,但是,也只是‘爱过’,我永远无法像李彤、像丛犁那样,爱一个人爱到疯狂。我爱你,可我也爱自己,如果我弄丢了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爱你?我一直认为,太过执着,那不是爱,是‘痴缠’……”

“付冉,放下吧。现在的我对你,无爱无恨,你只是我的一段记忆,在青春里,教会我成长。我更喜欢看到在同乡会初见你时的笑容,就像年少时的纯白。”

“安安,那并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这次,终于换他打断我。

“五岁那年,诊所里,同是输液的你把糖给了我,安慰我,吃了糖,就不疼了。六岁那年,我在那声闷响之后,在那一滩猩红旁,看到了你一脸的惊慌与无助。我告诉自己,那个曾经给我温暖的小女孩儿,我要记得她,然后,照顾她……”他声音里透着沙哑和哽咽。

“付冉,忘了吧,那个小女孩儿,早就走远了……”我心里再无波澜,我们,再无亏欠……

八、我没有过去,只有未来

我最终还是要离开了。成长,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情,它把曾经的远方变成后来的皈依,却将儿时的故乡变成了梦里的远方。

我看着车窗外故乡的景色逐渐远去,亦如三年前我离开时。只是,此刻,我的心,也无风雨也无晴。

如果三年前的离开,是为了躲避那些怨恨,那么三年后我回到这里,便是要带走那些过往。

我看着记忆中的小女孩儿向我走来,带着忧郁和怯懦,原来,那就是曾经的自己。三年前,我把她丢在这里,连同那些疼痛的记忆。别怕,跟我走吧,我牵起她的手,看着她同我合二为一,只有我真正带走了“她”,才不会害怕再次回来吧。

耳机里,响起王菲的《单行道》,“每个人都是单行道上的跳蚤,每个人都皈依自己的宗教,每个人都在单行道上寻找,没有人相信,其实不用找……”生活,本就是一场有来无回的旅程,匆忙而直接,残酷又公平,放下就是最好的报复,上路便意味着更好的拥有……

看着辽远的天空,我是秦安安,我没有过去,只有未来……

九、番外——菲娜的见证

我叫菲娜,是这个世上,最细小卑微的存在,却见证了一个柔弱女孩儿的坚韧成长。

我有一个朋友,她像是一朵钢筋做的花朵,即使周遭再不济,她依旧绽放。她叫秦安安。我一直不曾告诉她,我有多欣赏她,我怕她会骄傲呢!

她一直在告诉我,什么是心里的“底色。”她恨过,但始终不肯去伤害那些在流年里给过她累累伤痕的人;她爱过,也终究不曾在这情天欲海里迷失自己的心智。她的恨,很健忘;她的爱,很理智。

我看着她一步步辛酸成长,而这所有的蹒跚,也终于值得了。因为,今天,她要嫁人了……

那个牵着她手的男人,不高、不帅,更不富有,是个掉进人堆儿里都再走不出来的男人,但却能给她稳稳的幸福。他能够理解她所有的倔强,包容她爱“作”的矫情。更重要的,在他身上,她看到了足够的勇气。

四年前,她没有嫁给年少时的“激情”;一年前,她没有嫁给世俗的“婚姻”;今天,她终于嫁给了“幸福”。

我在这场婚礼上老泪纵横,“秦安安,给老娘狠狠地幸福下去……”

写在后面的话:

“成长”是什么?是在顺遂的轨迹里节节高升,还是在摸爬滚打里歇斯底里?秦安安告诉你,或许,成长,只是哭过、笑过、爱过、恨过,然后不着痕迹地驶向远方。

关于文中出现的袁璃、丛犁、孙沁雅以及李彤,那是我之前的故事《止于岁月,荒于流年》里的人物。

之所以安排他们出现在这里,是为了说明,太过极致的爱和恨,恐有灼手烧身之祸,也是为了反衬出,秦安安的这一份宽容与清醒,是多么的可爱。当然,你也可以理解为,我更想让你去看看《止于岁月,荒于流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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