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往事|台北妖姬

本文为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卡夫物语 作者:柳不离,文责自负

一:晚晴

北海每年腊月的时候会上冻,云层中隐匿的寒潮伴着风雪入侵渔村的疆界,这片渔村是瀚海之滨最后的一道城防,村里人会用塑料布封住家家户户门窗的缝隙,把捣制房变成刀枪不入的死士。死士们连日演兵枕戈待旦,剑锋直指霜寒艳女。可人为的抵抗终究是狭隘的,北国的风不同于江浙一般暧昧柔情,光是那寒夜里的喊杀之声就足以把最勇猛的庄稼汉吓得尿遁。寒潮终究还是到了海的上空,海底涌动的热浪与席卷而来的风寒日夜角力,看似无边的汪洋在这无色无味的威逼之下也是顾此失彼。

封冻从沿岸开始,波涛被定格在与黄沙交锋的某一个瞬间。涛声停息了,海被剥夺了呻吟的权利,只剩下来自大洋深处微弱的心跳之声,只有俯身把耳朵贴紧刺骨的海面才能隐约听到些许克制的节拍。就是几日的光景,海就从一个躁动的少年化身成了一位行将就木的老者,那些来不及回港的渔船,便成为海的守墓人,她们只能三缄其口,对于海的苦难或是风的狂妄,都只是充耳不闻。

小丫头说,她想去看看北海,因为她的地理老师说,全世界的海洋都是连接在一起的,所以如果有一艘永不停歇的船,沿着海岸线就可以去到任何想去的地方。我不确定老师这话是不是有点夸大其词,总是有些地方是无论如何都到不了的吧,这些一辈子关在教室里的人倒是偏要讲一些关于什么环游世界的话题,也不怕误人子弟。我知道小丫头是想去台湾,她告诉过我她妈住在台北,好像是个大学老师,她好几年没见过她妈了。

中午的时候我到她家小区楼下接他,我特意借了穆赫林的那辆破桑塔纳,北海那边儿到了冬天一个活人都没有,海面冰封千里,渔船都下不去更别提那些好洗海澡的声色男女,要是打车过去准保没车回来。已经是腊月了,再过几天就是年关,天冷得厉害,这破车四面漏风,我穿着军大衣都受不住这个冻,手哆嗦得烟都点不起来。

等了大概半个小时那个丫头才从楼上下来,她上身穿着一件儿黑色的风衣,那衣服很不合身,一看就知道不是她自己的衣服,风衣里头还是那条白色的连衣裙,露着苍白娇嫩的小腿肚子。

“小丫头,我告诉你不让你穿裙子,你不怕冻出病来?”

她拉开车门坐在副驾驶,我闻到一股特刺鼻子的香水味道。

“不要管我,今天一定要穿好看衣服。”

“你喷香水了?”

“嗯,我家里有的是好香水,看瓶子就知道特值钱。”说完她从口袋里掏出来一个玻璃瓶子扔给我,我放在阳光底下看了几眼,瓶子方方正正镶着金边儿,里面是半瓶粉色的汤水。

“看见没,瓶盖子上那是真钻石,能割玻璃。”

.“你试验过?”

“试过好多瓶。”

“你爸给你买这么贵的香水割玻璃?”

“这不是给我买的,都是他送那些相好剩下的才轮到我。”

我转头去看她,知道自己不该提起来这回事,但她也正笑着看我,好像在等我的反应。这个小丫头笑起来的时候魅得惊人,根本不像十六岁的孩子,我也跟着她的眼神恍惚了一下。

“那这瓶送我吧,你也不缺。”

“行,送给你!”她从我手里拿过香水直接往我口袋里塞。她手伸进去的时候我才响起来那里头揣着七爷那把三棱刮刀,我一把叼住她的腕子把香水拿过来自己揣进去,小丫头愣了一下也没再问。

“小丫头,这香水儿什么味儿的?”

“不知道,好像是什么花,我没见过那种花……哥,是不是要下雪了。”

我看了一眼北边儿,墨色的云层正朝镇子压过来:“云在海上,北海兴许已经下上了,走吧。”

从清河镇到北海开车要大概二十分钟,每年旅游淡季的时候景区都把机动车出入口封起来不让进,我和门口两个保安骂了半天也不让开进去,只能领着她走小路。她穿着一双带鞋跟儿的皮鞋,走路很不方便,她极珍贵自己这套衣服,生怕被刮了蹭了。

这条小路我小时候总和大婷她们走,是开在一片苇子中间的,当年两边儿都是无主的坟圈子,那时候治安不好,长生说他就在这路边捡到过死小孩儿的脑袋,一开始以为是玩具,还用树枝插起来玩,后来脑浆子淌手上了才反应过来,给他吓得在家里发了三天高烧。现在两边的墓碑都已经看不见了,北海找来了开发商,把海分成了两片,一片要建一个旅游区,还有一片要建挖沙场,现在已经动工了,海边该收拾的都收拾完了,据说年后龙哥家的渔村也要动迁。小丫头拎着裙子一小步一小步往前挪,我只能把她抱起来朝海边走,她的身量很高,得有一米七,但抱着像是抱了个布娃娃一样软得没有骨头。香水的味道被海风吹散了一些,倒是闻起来不那么刺鼻,到让人有些眩晕像是白日里醉了大半。

雪下起来了,海用一种凝滞的状态迎接着漫天飞花,封冻之后的海面从浪潮中的帝国变成了一片苍白废土。没有了潮汐的声音之后,北风的响声就被无限放大,它以北国独有的方式宣布着自己对于这片海每年为期几月的主权。

小丫头站在海岸上,她披下的短发散在风里,寒潮勾勒着她粉雕玉琢的面孔,从纤细的口唇到玲珑的眉目。我认识她已经有半个月,但她的身段和眉眼仍然让我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尤其是在风雪里,好像我一个不留神她就要随风入了海。

她环视着凝滞的冰海,从棱角分明的浪到一艘艘为海陪葬的老船:“哥,我们去台北吧。”

“怎么去?”

“就坐那艘船。”她说着指向不远处的一艘帆船,我认得那艘船,是大婷她爹的,那个老爷子是个退伍的海军,据说当时退下来是因为在潜艇里头精神出了问题,后来,他把自己拾掇成了怒海的贡品 ,一跃入了汤水,留下这妻离子散的老船独守空房。

我拉起小丫头的手,领着她踩着冰霜朝渔船走过去,越往深处海冻得越不结实,最后一脚踩下去都能踩出青灰色的海水。靠近了看那艘老船要比远看大上不少,桅杆和船身眼看着都要锈穿了,寒风穿过老船的每一寸裂隙,来回洗刷着它将死的残躯。我们翻进船里头,脚底下传出一阵不祥的呻吟声,它显然没准备好在三九天还要接客。

小丫头蹲下来摸着甲板的裂纹:“这是我第一次上到船上。”

“这船不行了,到不了台北,估计连渤海湾都出不去。”

“什么是渤海湾?”

“渤海湾就是两座城含着一口烧酒。”

“出了渤海湾是哪里?”

“不知道,我没出去过,兴许是上海吧,据说上海在南边儿。”

“我妈妈去过上海,她给我寄过照片。”说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粉色的钱包,从里面拿出一张旧照片递给我,照片上是一个女人站在一条河边,女人的眉眼到确实和小丫头有三分像。穿着一身很时髦的裙装对着镜头露出一个很调皮的笑容,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在哪见过这个女人。

“你妈显年轻。”

“她是个大学老师,研究星星,天体物理学。她有一座很大的房子和一个很大的望远镜,每天晚上她都坐在院子里看星星。”

“星星有什么可看的?”

“我也不知道,我一直都想知道妈妈看星星的时候在想什么?后来我就缠着我爸给我也买了一个望远镜,能看到星星的那种.”

“你看到了什么?看到了银河?”

“嗯,银河就像一片飘在雾里的孔明灯,灯火闪来闪去,就是不说话。就像我的名字一样,秦雪声,雪是从来没有声音的,雪从来不说话,星星也从来不说话。”

“丫头,你妈知不知道你想去台北。”

“她知道,我每个礼拜都给她写信。”

“那她给你回信吗?”

“嗯,她给我寄照片回来,就那样的照片。”她从钱包里掏出一沓照片塞给我,每一张上面都是那个熟悉的女人。

“除了照片儿,她就没说什么别的?”

“她会笑,在照片上笑。”

“你自己到不了台北,台北好像贼他妈远,你给你妈写信,让她来接你吧,清河这地方太埋汰,你太干净了,能走就赶紧走。”

“你跟我一起走吗?”

“去哪?去台北?”

“对啊,去台北,你不是说你没有读过大学,我们可以一起读大学。”小丫头站了起来,她审视着我的眉目,那稚气未脱的面孔此刻却显得法相庄严。

“丫头,我活不过你,你得继续活,我是来保你活的,等你去了台北……”

“我知道,是那个丈夫死在我爸爸工地的女人,她要报复,我爸本来要让你们杀了她。”

我没有回答,我们这一行的规矩是不能把话说实的。

“哥,你杀过人吗?”

“我晕血。”

“我爸爸是喝人血的,他是个妖精。”

“瞎说什么呢你。”

“这片海,也是他承包的,很快海就不再是从前的海了,村子和港口都不会有了,这艘老船也不会有了。”

我脑子里忽然浮现出大婷家老爷子的面孔,要是没了这艘船,他估计能跳海里去找。

“我就住在后边的渔村里,我的几个兄弟都住那儿。”

“你的家,我爸他想要你的家。”

“你爸有的是钱,他不是想要我家,他是想买我家。”

“你卖吗?”

“卖。”

“哥,跟我去台北吧。我们去上大学,我们可以学天体物理学,我们就也能看懂星星。”

“台北下雪吗?”

“下,台北下的雪是漫天的胭脂水粉,可香呢。”

我们在船上坐了很久,小丫头跟我讲了她妈妈的很多事情,我的心思全都被她身上香水的味道勾了去,好想在听小时候收音机里的安徒生童话。她妈是个文化人但不知道为什么嫁给了一个没念过书的包工头,她家富甲一方,她妈买了一柜子一柜子的漂亮衣服,去台北之后,这些衣服就都留给了小丫头,她说她每天穿一件都穿不完,她特怕衣服脏,因为脏了就要洗,洗了之后就没有她妈的味道。她妈走的时候她才上小学,那天是半夜的时候,她妈说就是出去走走看看星星,临走的时候还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她说她当时太困了,就没答应,那以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他说着说着睡着了,我抱着她下船上岸,因为车停的太远,我怕她被吵醒,就抱她到了岸边的白龙寺。

白龙寺在北海边上据说有几百多年了,庙里就一个相貌妖娆尼姑带着两个徒弟,我和她很熟,这座庙是靠着龙哥每个月给的一大笔香火钱才能养得起这些和尚的。郭龙拿着脏钱给菩萨点香这些尼姑是知道的,但她们先是人,后才是僧,先得活着才能拜佛。白龙寺里有一口井叫螭吻泉,据说井里的水是圣水,但我记忆里从来没出过水。

我进去的时候,老尼姑正在院子里扫雪。

“师傅,甭扫,还下着呢,你一边扫它一边下,没什么用。”

尼姑对我行了个佛礼,指了一下我怀里的小丫头。

“这丫头睡着了,我怕她冻着,给她找个暖和地方。”

“佛堂里吧,庙里就佛堂生火,苦了僧人不能苦了菩萨。”说着她领着我进了宝殿,殿里供着一座几米高的千手观音像,四面摆着青面獠牙的十八尊罗汉,菩萨的雕工十分精细,丹眉细眼面面目和善,千手千面姿态超然,虽然年久失修但也能看得出来当年是大师的手艺。想不起来,那些罗汉就有些敷衍了,有的只是面目上透骨的恶,哪里像什么罗汉,简直是一群索命的厉鬼。老尼姑把几个蒲团拼在一起,我把小丫头放在菩萨身前,就出了宝殿。

半天没抽烟我的瘾已经憋不住了,但掏出烟却发现火机找不着了,老尼姑看出来我要抽烟酒把烟盒接过来,磕出来三支烟在院中间的香炉里点着,一支放自己嘴里,一支递给我,另外一支就摆在了香炉边上。

“你跟菩萨借火点烟,不得给菩萨递一颗?”

“我怕菩萨抽不惯玉溪。”

“玉溪够档次了,平时都是七匹狼,我抽什么菩萨抽什么。”

“你抽烟不怕你徒弟看见?”

“看就看,她们也得抽,要不然等我没了菩萨烟瘾上来了谁给点?”

“师傅,你知不知有个开发商要把这里改建成旅游区?你这个庙估计也得扒迁。”

“听说了,螭吻泉能留着,大雄宝殿和药王阁都得拆。”

“拆完你去哪?”

“菩萨去哪我去哪?”

“菩萨也得扒,到时候就是一堆碎砖。”

“不能,我把菩萨背走,我带着菩萨出海。”

“去哪?”

“去台北。”

“你他妈的怎么也要去台北。”

“那边儿离南海近,离菩萨老家近。”

“这么大个菩萨你背得动吗,不怕压死?”

“被菩萨压死就是成了正果。”

老尼姑抽烟特别快,几句话的工夫就只剩下一个烟屁股了,她紧接着就开始咳嗽,吐出来一大口带血的粘痰,我又递给她一颗,她就在香炉里点着了继续抽。

“师傅,我也想去台北。”

“郭龙知道吗?”

“不知道。”

“大婷知道吗?”

“不知道。”

“醒七儿呢?”

“他妈的我自己要去和别人没关系。”

“为了那个丫头?”

“不知道。”

“你走不了,北海上冻了,船出不了海。”

“我等解冻了再走。”

“清河的腊月有三百六十五天,你走不了。”

“那我去沈阳坐飞机。”

“你去台北干什么?”

“干什么不行?我念大学,学什么天体什么物理。”

“你高中都没念过,你只能干你会的事儿。”

“什么事儿?”

“杀人,郭龙除了杀人还教过你们几个小崽子什么?”“操!你吃的米面就是我们杀人的钱买的,那观世音的香火都是带血的。”

“你能去台北杀人吗?”

我脑子里一阵混沌,开口就要骂街,但老尼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她指着庙门外不远处的海面,北海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已经化了冻,又响起了轰鸣的潮声,海面上飘着一个个半身的女人,她们身上闪烁着黄绿色的光,挺拔的乳房和纤细的腰腹展露在风雪与浪潮之中,活像是人皮扎成的海灯向海岸线涌来。

“六子,是海灵,你看见海灵了吗?”

“妈的,操!”

“是海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你看她们的脸,和你抱来那个小丫头一模一样。”

我眯起眼睛往海上看,但那些人形离得太远了,根本就看不清脸:“谁他妈能看清他们脸?你做梦呢吧?”

我话还没说完,老尼姑一个耳光就扇在了我脸上:“那个丫头!她是海灵,你赶紧,你赶紧!”说着她一脚踹在我屁股上把我往宝殿推,我直接撞开门冲进去,小丫头已经醒了,她披着风衣坐在千手千面的菩萨眉眼之下,宝殿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亮起了成百上千的蜡烛,寒气被烛火挡在了门外,温暖如春。

“哥,我听见了,她们喊我回家了,她们要带我去台北了。”小丫头的眼神迷茫地盯着门外的海,起身就要冲出去,我一把搂住了她他拼命想要挣脱,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了一股子蛮力:“哥!哥!我闻到胭脂水粉的味道了!台北下雪了!雪花是粉红的胭脂!我们去台北吧!”

我从口袋里掏出她给我的香水,把一整瓶香水都倒在了我们俩的头上:“没有胭脂的味道了!没有胭脂了!等天晴,等天晴我带你去台北!”

香水浓烈的味道弥漫在温热的空间里,那味道混合着佛前的香火让我一阵阵地眩晕,我抱着她跌倒在菩萨脚边,满屋的烛火越来越辉煌,十八罗汉笑起来露出满口惨白的獠牙,他们边笑便吟唱着迷乱的梵音,千手千面的菩萨也动起来,数不清的肢体在金黄的光晕里目眩神迷。

“哥……我怕光……”

“没有光了,没有光了,这世上再没有光了。”我拼命抱住她的身子,她灼热的呼吸就在我的耳边轰鸣,我只觉得我也化成了千手千面的佛陀,一千只手恨不能吞没她每一寸的肌肤,几千副的唇齿恨不能与末日接吻致死。她的手攀上我的脊背,仿佛灼热的烧酒入了冰海,汗水与泪水交织在辛辣的汪洋当中,佛陀与罗汉开怀大笑恰似从佛门入了红尘,山与海、风与月、轻薄浪子与画舫娇娘……

不知过了多久,老尼姑一脚踢开了宝殿的木门,海风与霜寒顷刻间灌进了佛堂,清洗着我们汗湿的赤裸脊背。

“六子,海灵到了。”



二:暮雨

我回镇江,是因为清明到了,秦雪声的墓在镇江,那是我当初给她立的衣冠冢。她是死在台湾的,据说是跳海死的,凌晨的时候,有几个渔民眼看着一个穿白裙子的小丫头一步一步走进了大海里,当时他们还以为看见了海灵,谁也不敢过去。后来,退潮的时候,尸体才被发现了。警察尸检的结果是,她死前吃了很多安定,就算不跳海,也活不到天亮。

我不能去她的葬礼,说白了,我和她不是一路人,我是个杀人犯,能活到今天都是造化。她是有机会好好活一次的,用一种我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体验的活法,她能去上大学,能去香港,能有个自己的孩子,能在八十五岁的时候安安静静死在ICU里。但她就这么没了,在十八岁的时候,在一辈子最好的时候。我和她从认识到在清河分别,一共有四十七天。

大婷没有跟我回国,她接了一个政府要员的单子,去给他和那个比他小了四十多岁的老婆拍婚纱照。我没有告诉她我回国的原因,以前每年我都是托我镇江的学生替我去给秦雪声扫墓,我离开镇江已经十一年了,十一年没见,我得回去和她见一面。我背上的伤,每年发作的时间越来越提前了,我不知道再过几年我是不是还走得动,可能最后只能躺在大婷的别墅里,连拉屎都要靠别人往外抠。趁我还能动弹,我得再回去几趟。

在机场接我的是我的学生南柯,当初我教她画画的时候,她应该才上小学,现在大学都快毕业了。她的大学在杭州,是学什么跨媒体艺术的,我也不懂到底是个什么专业,但她平时也根本不在学校里呆着,每年都花大把时间在西宁的一个喇嘛庙里和喇嘛修行,天天就在漆板上刻经文。当初她考进那个大学的时好像是全省最高的成绩,但现在毕业都毕不了了。

在机场出口,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她,不是因为那块用口红写着“欢迎老六回国”的板子,而是因为她的眉眼还是十几年前的样子,只是瘦了很多,显得英气。她的头发剃光了,额头的左边纹着一串藏文,身上套着一件暗红色的长披肩,倒是真有点儿像个喇嘛。只不过她的皮肤太白了,在灯下好像能发光,根本不像是个一年有十个月在高原上的人。

我走进她,看见她左边眼睛上有一层白膜:“南柯,你戴隐形眼镜了?”

“我这只眼睛瞎了,冬天在院子里刻经冻坏的。”

“一点儿也看不见了?”

“能看见白色的人形,医生说我得戴特质的墨镜,否则另一只眼镜也会失明。”

“那你怎么不戴着。”

“戴上以后眼前太黑了,看满街的人都和鬼一样,我感觉戴上我就死了。我不怕瞎,瞎了的喇嘛说胡话更有疯子信。”

南柯说自己的眼睛的时候情绪一点波动都没有,根本不像一个半瞎的人,我要是有一天知道自己要瞎了,我肯定能一枪把自己崩死。

拉我们去公墓的司机是个岁数特别大的老人,车是南柯的,但她的眼睛已经不能开车了,路上老头一直和我们讲他家里缺钱,老太太得了白内障,得换眼角膜,他给人干代驾凑不够手术钱。我从来不同情这种人,谁活得都不容易,我老了那一天不一定比他轻松,可怜他都折我寿。老头一直念叨不停,南柯实在听不下去,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布包扔给了老头,他看了一眼,一路上再没说一句话。

到公墓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车沿着盘山公路开了很久才开上去。我老家清河有规矩,清明节晚上是不能出门的,人得给鬼让道,太阳一落山满街都是回来探亲的死人,你在街上晃悠,指不定就挂住一个孤魂野鬼,领家去共度良宵。下车之后我第一感觉就是特别冷,风很大,而且风里有海的咸味儿。镇江是不靠海的,这风是清河的风。

我抬头看那个坟山,漫山遍野都是规规矩矩的白色墓碑,两棵松树夹着一个骨灰盒,这是二十一世纪的标配冢。山的顶上,是贵族区,埋在那里的死人不只有碑还有个小房子和两头半人高的石狮子,最重要的,是能把这山上所有的尸骨踩在脚底下,做了一辈子无产阶级,死后终于当了一回布尔乔亚。

最顶上那个灰色的亭子里,是贝勒爷的骨灰盒。

“南柯,这是哪儿啊?”

“镇江的公墓。”

“这可不是镇江,那个老头把我们拉清河来了。”

“你不是说清河的天塌了,人都压死了。”

“你刚才给那个老头儿的是什么?”

“是一块金子。”

“妈的,你他妈什么时候这么有钱了,你妈还欠我补课费呢,你就不能还一下!”

南柯笑起来,好像骂了我一句什么,但被身后的车声盖住了。我们俩转过去看见一排的英菲尼迪开上来,从山脚下一直排到我们面前,所有的车都开着双闪,紧接着每辆车里都走下来两个穿军大衣的男人,拎着装满纸钱和元宝的编织袋子就在路边开始烧纸,他们用炉钩子在地上画一个圆圈,就在那个圈里点火。纸钱燃烧的味道不难闻,有苦味也有辛辣,这个味道,我从小闻过太多了。

“柳老师,你带纸钱了吗?”

“没带,你有烟吗?点上就当上香了。”

我不知道秦雪声的墓在哪里,是南柯把我领上去的,能看出来坟头经常有人收拾,两边的松树也被修剪过,旁边还有几盆假花,已经被雨水淋得掉颜色了,红色黄色和绿色的水渍一条一条淌在秦雪声下边那位苦主的白碑上。

南柯顺手把花给捡起来:“这是我春节的时候放的,后来就去西宁了,没来得及再来收拾,委屈你家小姐了。”

“还行,脏水没沾到她的碑上就行,她怕脏。”

“这脏水和流眼泪一样,不吉利。”

“清明节,怎么整都吉利不了。烟点上吧。”

“我烟早就戒了,喇嘛庙里不让抽。”

“你在庙里都干什么?就刻经?”

“就是坐在那想。”

“想什么?”

“想道理呗,还能想什么?”

“想出来道理了吗?”

“快了,眼睛都想瞎了,还能想不出来?”

“你还画油画吗?”

“不画了。”

“白瞎我教你好几年。”

“你画的好像也不怎样。”

在山顶上看下边的车队看得更清楚了,那些白衣服的人已经把纸烧得差不多了,他们冲着惨白的灰烬一个接一个磕头,成百上千人一起磕,那声音和闷雷一样,我在山顶山都能听见。

“南柯,要不你来莫斯科吧,我老婆认识最好的大夫,你眼睛兴许能治好。”

“我都说了我不在乎这双眼睛,再说,你都有老婆了还来给小相好扫墓。”

“她也不算我相好,我认识她不到俩月她就死了。”

“你和她到底怎么回事。”

“别问我,你问问她吧,帮我把这块石头搬开,她在里面憋一年了,出来透透风。”

公墓的坟坑其实就是土里埋着一个大理石的箱子,骨灰盒放在箱子里,然后再用一块石板给盖住。死人就这么箱子套箱子,鬼在监狱里头关禁闭,难怪公墓门口都不用有保安。我和南柯废了很大力气才把那块石板搬开,当初下葬的时候四面都是用胶粘起来的,怕漏水,时间长了也有点儿松动了。

秦雪声就躺在里面,她穿着我最后一次见她时候穿的那条白裙子,当时是在北海,她跟着海灵往海里边走,我也不知道当时是我的幻觉还是她真走进去了。她还是十七岁的模样,好像比以前更纤瘦了,像个陶瓷娃娃。我永远忘不了她的样子,莫斯科的医生说我得了一种神经疾病,会间歇性地忘掉前半生的很多事情,我每次午夜梦回,我都求过佛祖让我忘了她,让我别再想起来,但我就是忘不了。

“哥,我听见你刚和南柯要烟,你不能抽烟,别抽了。”秦雪声说这话睁开眼睛,南柯过去把她扶起来,让她坐在自己的墓碑上,她的眼神很迷离,好像刚哭过。

“不抽了,我戒了,我就是合计给你上柱香,手里还没有香。”

“下边脏。”

“知道。我特意给你挑了一个靠山顶的地方,闲人少,能干净点儿。”

“下边都是苦苣和板蓝根的味儿。老有人说话,我睡不着。”

“谁说话,你上边的还是下边的?”

“下边的,上边有人说是你兄弟,他不让人说话。”

“是贝勒爷,他够兄弟,你甭管了,明天下边也不能有人说话了。”

秦雪声擦了擦眼泪笑起来,她每次笑的时候眼睛都会眯起来,露出酒窝,当初,说不准我就是被她这笑给迷住了。

“南柯,你也来了。”

“是,小姐,我哪年不都来一趟。”南柯说着从兜里掏出来一张明信片递给秦雪声:“你不是要看青藏铁路吗?这上面就是。”

“是我走的那年通车的。”

“对。”

“你去年答应带我去看看的。”

“没事,我今年回去的时候带你一起。”

秦雪声冲我伸出一只手,我握着感觉像是握了一块冰,下边儿冷,她的皮肤上好像生出了一道道的刃锋,我的手疼得厉害,但是我还是没松开,这十几年,她一直冻着,一直没人能握也一直没人能握这双手。

“我冷的时候,就用手摸那些大理石,摸到流出好多血,血是暖的,我的皮肉长得很快,很快就能好起来。你看。”秦雪声说着指了指坟坑的四壁,我看到一片又一片暗红色的手印,粘连在一起,几乎没有空隙。

“哥,里面一年四季都是冷的,比清河的冬天还冷。”

“小丫头,是我对不起你,我把你毁了,是我对不起你。”我感觉自己这时候应该是要流眼泪了,但我只能感觉到眼睛下边一阵一阵的疼,一滴眼泪都流不下来。我这些年哭过太多次了,可一见到她,倒是哭不出来,要是真哭了,倒像是个怂逼了。

“哥,我每天都哭,但每天也都笑,我得记着怎么哭怎么笑,因为再见到你的时候,我得像以前一样和你哭和你笑,这座山上的死人全都忘了哭和笑了,他们的样子丑得要命,我要是丑,你就不会喜欢我了。”

“你不丑,我才丑,我都是要五十岁的人了,满身是病,也活不了几年了。你还是十七八岁的样子,好看。”

“你要死了,那你会能回来陪我吗?”

“能,等我死了,我让南柯在这也给我立个衣冠冢。”

“你不准备自己回来吗?”

“我得埋在莫斯科,我老婆在莫斯科,埋在哪得听她的。”

“是那天晚上背你走的那个女孩子。”秦雪声把手抽了回去,两只胳膊抱住自己的膝盖,低下头不看我。

“对。”

“那天晚上你们杀了很多人。”

“当时他们把七爷手指头剁了,七爷连个全尸都没有,都该死。”

“你也杀人了?”

“杀了。”

“为我还是为七爷。”

“为我自己。”

南柯碰了一下我的肩膀,指了指山下,我看见那群白衣人开始望天上放孔明灯,那些灯都很大,闪着鲜红的血光,把整条公路都照亮了,但没有一个飞得起来,顶多到半空就掉下去了。

“哥,下面是什么东西?”

“是上坟的在放孔明灯。”

“我看不清!那些松树挡住我了。”

“我抱你看。”我把让秦雪声坐到我的肩膀上,她纤细白皙的小腿就在我怀里,她身上一直有一种没法形容的香味儿,现在混着泥和雨水的清苦。她太轻了,像团棉花,根本没重量。

“为什么放那些灯。”

“因为晚上太黑了,他们怕佛祖看不清下边儿,照亮了,死人好去投胎。”

“没有投胎这回事,大家躺在箱子里,用血暖自己。”

“小丫头,你当初说,你要等我去台北,你怎么就不能再等等我呢?”

“我等你,你能来吗?你去了镇江,没有去台北。我能等到你吗?”

“台北是什么样的?”

“台北,像个安详的老儒,他在摇椅上躺着,喝着龙井茶,摇啊摇,摇啊摇。他看台北的人们就像看一群小蚂蚁一样,看着他们围着蜜糖爬呀爬,爬呀爬。”

秦雪声笑起来,虽然看不见她的脸,但我知道她在对台北笑。

“你在台北和谁住一起?”

“和我妈妈,她是个大学老师,教天体物理学。”

“什么是天体物理?”

“就是讲天上的星星怎么转,我妈妈每天晚上都在院子里看星星,她有一台很大很大的望远镜,月光下镜面会闪着蓝色的光,她从来不准我碰那个望远镜,她喜欢那些星星......”

“你念大学了吗?”

“没有。”

“我一直挺想念大学的。”

“你来了台北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读大学,你那时候也才二十一岁。”

“小丫头,我还是想问问,你为什么跳海,我还是想问问。”

“哥,你看他们放起来了!”秦雪声摇着我的肩膀,我看见一排一排的孔明灯升起来,南柯跪在地上冲着漫天的灯河念着藏语的经文。

“挺好,挺好,好看。”

“哥!你说我许愿给那些孔明灯能实现吗?”

“那里面已经有愿望了,你再许,就太重了,该掉下来了。”

“那能实现吗?能实现吗?”

“我不知道,但这东西就是红尘里的流星,你要不试试?”

“肯定能!”秦雪声用力捏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发现我笑了起来,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笑过了,我几乎忘记了自己的笑声是什么样子的。

我们一直看着天上的灯笑,不知道笑了多长时间。

“哥,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就是过吧,凑合着过。”

“莫斯科什么样?”

“挺冷的,一年有九个月都是冬天。”

“你还画画吗?”

“不画了,我手到了冬天就哆嗦,都是背上的伤带的,但我开始写文章了,写很多故事。”

“什么故事?”

“清河的事情,以前的事。”

“那你写过我吗?”

“还没有。”

“哥,我想看你写的我。”

“行,我回去就写,下次拿给你看。”

“柳老师,天要亮了,得回了,小姐见不了光,你在这的话,就再也回不去了。”南柯扶着秦雪声从我肩膀上下来,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秦雪声的身上好像不那么冰了,热起来,像个活人。

“妈的,天要亮了,妈的。”

“哥,你当时答应过我不骂人,你别骂人,也别骂天。”

“行,我再不说了。”

“哥,我得回去了,里面有点冷,我不想回去。”

“没事,我过几天来接你,带你去看青藏铁路,去看西宁的喇嘛庙。”南柯说着把要把自己的披肩拿下来给她,我拦住她,把风衣脱下来披在了秦雪声肩上。

“我给你生把火,就不冷了,你在这看着,先别着急回去。”

我和南柯下到山脚下,穆赫林站在道口等着我,他满身都是水,衣服裤子都湿透了。

“贝勒爷,辛苦,好久不见。”

“六子,回来了?你可想死我了。”

“帮个忙?”

“什么忙?”

“办件事。”

“怎么办?”

“以前怎么办现在就怎么办。”

穆赫林笑起来:“行,找找以前的感觉。”

我看向那群白衣服的扫墓人,他们每个人面前的圈子都站着一个死人,那些死人像木偶一样面无表情,丑的厉害,让人看了就恶心。我拎住离我最近的一个白衣人的衣领直接把他按在了车上:“兄弟,有汽油吗?”

那人不说话,冲着我的脸吐了一口唾沫。

“贝勒爷,带家伙了吗?”

“都带了。”

“沙搂子有吗?”

穆赫林从夹克衫里怀掏出来一把土枪两枪就放倒了两个白衣人,那是土作坊的霰弹枪,一枪能把铁沙子打进肉里,挖都挖不出来。

我打开一辆英菲尼迪的后备箱,拎出来两桶汽油,把一桶甩给穆赫林。

“烧山,一个坑一个坑烧。”

“全烧了我住哪?”

“看见上面那个白裙子的小丫头了吗?她头顶上的都留着,脚底下的全烧,一个也别留。”

“为什么烧?”

“太吵了,都烧。南柯,你在这等着我。给我念念经。”

“什么经?”

“随便,一直念,别停。”

汽油倒在松树和墓碑上,一点火就是通天的辉光,我们俩一个一个点,一棵一棵树,一座一座碑,漫山遍野的野火冲天烧着,下边是火,上边是灯。火海和灯河,交相辉映。秦雪声就站在火光的尽头,白裙子染成了烈火的红。

小丫头,今天晚上,不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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