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灰黄年代》第一章：2、地狱城市

第一章：此生梦醒

——非异人作恶，异人受苦报；自业自得果，众生皆如是

2、地狱城市

西沉的阳光异常炽烈，拉长了我归家的影子，紧密的楼房狭窄的巷子，飘着饭菜的香味，巷外连街成片的木板房，是用竖条拼接的大门，打开关闭都很繁琐，屋内散发着久远的霉味，也有些临街的门房，有着来历不明的人群，夹杂着浓烈的烟气，爆发出一阵阵粗俗的嚎叫。

唯独岁月静好在市政府旁的街边，支棱起的书摊，上面摆放着被翻得陈旧的小人书，横版，画风拙劣，可以用1毛钱看一个下午，可以再买1毛钱的泡菜，边吃边看，围墙外有一整排宣传栏，全都是罪犯被枪毙后的照片，翻着白眼，并附上残忍杀害他人的罪证，被肢解的尸体，被砍掉的头颅，触目惊心。围栏背面是灌木丛，有条狭窄的过道，到处都是大便，我这个不走寻常路的家伙，就经常走这种大便运。

“铃铃铃”自行车急促的铃声霎时响起，从我的脚上碾过去，那个男人回头看了一眼，转过头蹬着车就走了。

我蹲下来，看着眼前的小朋友“你怎么连喊都不喊一声，哭都不哭一下呢？”他伸出双手，手腕还有破碎的伤痕，原来是他父亲接送时，自行车上刹车把手给绞的，但他父亲一直没有发现。

“我忍得住”也许这就是一种憨，一种蠢的形态。

我背着书包，向巷子的右侧拐去，几栋黑黄色栏杆的筒子楼夹出一片狭窄的空地，上得楼去，翻下书柜的柜门，支在抽屉上，便成了书桌，然后垫上椅子，闻着邻居们做饭的香味，迎着夕阳的光线做着作业，等待父母亲下班回家。

20年后我又回到了这里，黑峻的筒子楼依然在侧，即便有人点灯也难以看出光线的痕迹，只不过在我眼里，它变矮了，变得更旧了，它就像时光旋涡遗忘掉的古迹，木板房早已改成水泥楼房，变成一排门店，没错，我坐守着其中一间门店，就仿佛继续镇守那片被时光遗忘的痕迹，然后被人一直遗忘，真是一个讽刺的轮回。

离家不远处挖了几个池塘，其中就有我读书的小学，每天上学我们都能在池塘里见到死婴的尸体，漂浮在灰绿色的水面上，还有胆大的拿石头去扔，然后发出哈哈大笑，在上学的路上还会时不时蹿出来几个黑影，伸出手在我们的口袋里乱翻，翻出几毛钱后恶狠狠的盯着呆若木鸡的我们，扬长而去。

上学放学的路上也是危险的，报刊亭里坐着不良青年，蓄着小胡子，见我过去，他的嘴巴立即撅起并瞄准，准确无误的将槟榔渣吐到我的脸上，然后发出哈哈大笑：“来，叫爸爸！”，我父亲听闻之后，来到面前盯了他几眼，此后就老实了。

当然我人生中第一次被霸凌，也在这条街上，每次老师都会挑选一个路队长，排成队伍回家，我个头矮皮肤白，他就拿我来出气，不是膝盖顶我的腰，就是试验他新练的无影脚，而且他还是个护妹狂魔，一听她妹在哭，连路队长这么狂妄的职责都忘了，冲进女厕所拳打脚踢，大喊大叫。被打过几次后，我父亲又来到他面前，盯了他一会儿，可惜这小子正好被别人打了，正在泪流满面，结果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我走到那个小胡子的面前，指着他，谁敢往我的心上吐痰，我就叫他的心患上终生的残疾，我拍着小朋友的脸蛋：“谁打你，就给我打回去，如果打输了，就再打一次”，我不是我父亲那般色厉内荏，活在垃圾城市唯一的真理，就是比任何人都要狠，尤其对自己，更狠，让那些人变成弱者，在痛苦中呻吟，在压迫中残喘，放纵垃圾们的垃圾行为，只会让垃圾城市变成恶臭的沼泽，将自己淹没。

我们就像散落四处的拼图，在这个垃圾城市里偶然拼接成一副悲剧的图画，我们流落到这个城市，纯属偶然，那是历史与机缘的巧合，是宿命与孽债的结合，而我，终于在某天，清醒的意识到自己与亲人的宿命与盲点后，就坚定了离开的决心，但，在我离开前，招惹我的垃圾，将迎来我持续不断的报复，我要报复这座城市带给自己的命运。

我不是我外公，你们不要搞错对象。

南下干部的外公放弃了省会厅级干部优渥的待遇，响应建设号召来到这个城市，就注定他一生悲惨的转折，他笔挺利落，不失军人的风貌，穿着得体一袭羊毛呢子大衣，而这儿的人，居然还在用麻绳做腰带，他们盯着我外公看，一边拍着膝盖处的泥土，搓下脚板心的黑土，一边邪恶的嫉妒。

他们联合起来，在那个时代里阴谋算计，外公一句正直的话，结局是携妻带女下放乡间，失去了身份，好不容易恢复了身份，却失去了地位，分给他河堤边一个两居室，破破落落台阶高企，稍不留神就会摔跤。窗外的另一侧便是街道，街道旁是个破烂的古迹充作了剧院，高音喇叭嚎叫到夜晚，那时，我外婆会哄着我睡觉，我在刺耳的噪音中安然入眠。

抑或，在停电时点燃一盏煤油灯，外公在烛火飘摇里掩藏着沧桑的脸，看到我便乐呵呵的卷着一张纸，卷成很细的筒，然后呼唤我：“娃娃，来，抽烟抽烟”，他把细筒在煤油灯里点燃，吐出一阵烟，好像很享受的样子，哄得我哈哈大笑。

外公直到过世，他都没有提过自己究竟遭受过怎样的苦难，但他在我眼里，终生成了一个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角色，我在青春期很不屑他那种畏畏缩缩对待旁人的态度，一张纸片从楼上掉了下去，他急急忙忙跑到楼下拾拣，并骂得我狗血淋头。我有点瞧不起他那种懦弱的举动，甚至嘲笑他肯定没什么本事，没想到外公暴跳如雷发了好大的火气，摆出许多证书，证明自己曾经在黑夜里迎着炮弹赶路，见过无数死尸的战场，获得过的荣誉。

究竟是什么样的血泪，使得一个北方的钢铁汉子在一个南方的垃圾城市里苟延残喘，我终究没有任何的答案，但我在这座城市里所见过的邪恶与无耻，全是小聪明的下作伎俩，我也能体会到外公心中的苦楚，他装成那样乐观的样子，逢人便笑的虚伪，他是害怕了。

外公站在阳台上，望着土造的河堤，夕阳从右侧斜斜的打了过来，此刻万物静谧无声，像一张老旧泛黄的照片，他的脸上还模模糊糊有了洗印瑕疵的斑点，他背对着我，我却没什么害怕的，因为我现在的个头，比他还要高出那么一点点。

我把手撑在水泥栏杆上，望着河堤边泛过的河水，局促的流过，就像这个城市的格局，我问外公：“您觉得值得吗？”

我看着自己的掌纹，它断裂过两次，我曾经失去过两个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人。

外公微微一笑：“生活总是有些迫不得已的事情，牵着我们往前走，只要走了，就无法回头，谈值不值得，已经没了意义”

“可是我不甘心”我看着外公，不知何时他满头的白发，已然不是离开我时的样子，他更年长了一些，就像在我的梦境里那样，“善良无法让人能与你共情，不良善才让他们知道付出的代价有多么沉重，对什么人，用什么手段，哪怕不择手段，卑鄙伎俩！”

外公摇摇头：“那你跟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可是我已经无法回头了，外公。如果说地狱就在这世间，这个城市与地狱又有何种区别，被恶魔吞噬，不如自成魔鬼，让敌人颤抖，让他们恐惧，甚至发出哀嚎，既然上天置我们身处修罗道，就要让恶鬼们付出惨重的代价。

你的善良并未唤醒这座城市的良心，你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垃圾城市正在逐渐变成一座空虚的废墟，我最终都会离开这个不属于自己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