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赐履按:后世评价晁错,往往都云“书生干不了大事”,我倒以为,要都是官场老油条,别说大事,什么事也干不了。
英雄多为悲情人物,我以为,晁错当得“英雄”二字。
应在前155年到前154年之间,晁错更改法令有三十余种,各封国反应激烈。晁错的老爹都听到了消息,当时就一个头两个大,老爷子专程从老家颍川(河南省禹州市)赶到长安,对晁错说,皇上刚刚即位,让你当权处理政事,可是你专门跟亲王们过不去,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离间人家的骨肉,全天下都在怨谤你,你图了个什么?
晁错说,话是没错啦,但是,如果不这样做,朝廷没有尊严,皇家不能平安。
老爷子怒了,说,你小子这样做,姓刘的天下安宁了,姓晁的死无葬身之地!
回家之后,老爷子服毒自杀。临死前说,我先走一步,大祸将至,我不忍见到!死后十来天,吴、楚等七国,高举“诛晁错”的大旗,举兵叛乱。
虽然早就对削藩的后果有心理准备,但是,叛乱真起来了,景帝刘启和晁错,也是惊惶万分,两人商量要出兵平叛,刘启问,老晁,七国叛乱,声势浩大,如之奈何?
晁错说,皇上,如今之计,只有您御驾亲征,方可平叛。微臣驻守长安,给您搞好后勤保障。
衣赐履说:此话一出,连我衣赐履都想揪住晁错的头发,抽他一千个耳光!你特么以为面对的是高祖刘邦啊?除了刘邦打过仗,到目前西汉的五个皇上有哪个打过?包括之后武功高强的汉武帝,也没亲自上过阵啊!皇上去前方打仗,你留守后方,你以为你是萧何啊?只此一句,即使平叛七国之乱后晁错未死,景帝也会找个机会弄死他。
刘启愣在那里,以为自己听错了。
晁错又说,另外,如果想让他们退兵,还可以把徐县(江苏省泗洪县南)、僮县(安徽省泗县东北)一带,吴、楚联军还没有攻下的地方,划归吴国,他们就应该会退兵了。
衣赐履说:看到这一句,我以为看错了,赶紧擦了擦眼镜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居然真是这么说的。我是很难理解,因为,对封国,目前的政策是要削他们的地盘,晁错突然提出来要增加吴国的地盘,有点匪夷所思。不过,我往好里想,是不是史书上记录不全,晁错想使个缓兵之计,先给吴国土地,让他们罢兵,然后再想办法剿灭?
刘启继续发愣,简直是无言以对。
紧接着,晁错的杀神袁盎上场了。
晁错与袁盎相互仇视,由来已久。有晁错在某处就坐,袁盎总是避开;袁盎出现在哪里,晁错也绝不会过去;两个人就未曾在同一个屋檐下说过话。袁盎曾任吴国宰相,等到晁错升任御史大夫(最高监察长),就派人调查袁盎收受吴王刘濞贿赂的事,证据确凿,依法应处重罪。刘启下诏赦免袁盎,把他贬为平民。
衣赐履说:袁盎的罪是“受吴王财物”,我们翻译成“收受贿赂”,关于彼时贿赂应判何罪,我未见法律原文,但总觉得似乎不严重,比如,周勃被下大狱的时候,送给狱吏黄金两万两,又送给文帝刘恒的舅舅薄昭无数钱财(详见拙文《周勃跨出监狱大门,感叹道,原来狱吏这么威风!》),太史公大大方方记在《史记》里,似乎不算个什么事儿啊。估计彼时在“贿赂”这个项目上,处罚弹性比较大。晁错和袁盎,梁子肯定是早就结下了,这次,就是你死我活。袁盎保住了命,可以肯定的是,只要有机会,一定把晁错往死里整。官场生态,就是这么火辣辣的。官场有风险,入场需谨慎!
吴、楚叛乱之后,晁错准备趁机再次打击袁盎,对御史丞(总监察官)、侍御史(监察官)说,袁盎收了吴王刘濞大量金银财宝,一味替刘濞掩饰,拍着胸脯说刘濞不会谋反。现在怎么样?刘濞反了!我要奏请皇上,严惩袁盎,他肯定知道刘濞他们的阴谋。
御史丞、侍御史说,如果在叛乱前,治袁盎的罪,可能会中止叛乱密谋;现在叛军大举西进,就算杀了袁盎,又能有什么用!况且,袁盎不过是贪财而已,不可能参与。
正当晁错犹豫之时,有人已向袁盎通风报信。
衣赐履说:一听御史丞、侍御史的话,就跟晁错不是一伙儿的,因此才会有人向袁盎通风报信。晁错,朝廷上下,一个自己人都没有。
我们之前也提到过袁盎,他在文帝刘恒时期,就在宫中任郎中(宫廷侍卫官)等职,很得刘恒赏识。人品似乎还不错,喜欢直言劝谏,也正因为有这个毛病,在朝廷呆不下去了,被调任陇西都尉。他对士兵们仁慈爱护,士兵们都争相为他效死。之后,提升为齐国宰相,再之后,调任吴国宰相。袁盎的侄子袁种在宫中任职,年龄不大,但深谙官场存活之道,袁盎任吴国宰相之前,袁种对他说,吴王刘濞,牛逼闪蛋惯了,吴国朝中,充斥奸诈之辈。你到任后,切不可与他们对着干,如果你想揭发惩处他们的罪行,他们不是上书控告你,就是直接干掉你。南方潮湿闷热,叔啊,没事儿就喝点小酒,最好每天都把自己灌晕,啥也别管,时不时地敲打一下刘濞不要谋反就行了。只有这样,你才可能躲过一劫。
袁盎采纳了袁种的策略,吴王厚待袁盎。晁错调查袁盎受贿的事,当在此期间发生。
衣赐履说:吴王刘濞要反,袁盎当然知道,但不能说。从袁盎一贯的表现看,也是一个直人,然而,谋反这种事情之可怕就在这里,说,肯定死;知道,也肯定死。因此,只好装傻,打死也不承认,这就是为什么袁盎拍着胸脯保证吴王绝不可能造反的原因。
袁盎得知晁错想弄死自己,吓得头发都竖起来了,连夜去见窦婴,分析吴王刘濞叛乱的原因,希望能面见刘启,亲口说明原委。窦婴入宫奏报,刘启召见袁盎。袁盎入宫晋见,刘启正与晁错讨论后方勤务。刘启问袁盎,现在吴、楚叛乱,你觉得局势会怎样?
袁盎说,不值得担忧!
刘启说,刘濞利用矿山就地铸钱,煮海水为盐,招诱天下豪杰。他在白首之年才举兵造反,如果没有万全的把握,他又何必呢?你为什么说他不值得担忧?
袁盎说,吴王确实有采铜铸币、熬海水为盐的财源,但哪有什么豪杰被他招诱去了呢!假若吴王真的招到了豪杰,豪杰也会辅佐他按仁义行事,也就不会叛乱了。吴王所招诱的,都是些无赖子弟、没有户籍的流民、私铸钱币的坏人,所以才能相互勾结而叛乱。
晁错认为袁盎倒向自己这一边,插嘴说,袁盎说得对啊!
刘启问,如果是这样,我们应该怎么办?
袁盎说,请陛下让左右回避。
刘启让人退出,唯独还有晁错在场。
袁盎说,我要说的话,任何臣子都不应听到。
景帝就让晁错回避。晁错虽然不高兴,但还是退避到东边的厢房中,对袁盎极为恼恨。
晁错退出后,袁盎说,吴王刘濞和楚王刘戊互相通信,说高皇帝分封子弟为王,各自都有封地,现在贼臣晁错擅自贬谪诸侯,削夺他们的封地,因此他们才举兵造反,打算诛杀晁错,恢复原有的封地才罢休。我认为,现在只要诛杀晁错,派出使臣宣布赦免吴、楚七国,恢复他们原有的封地,那么,不必流血,就能重获和平。
刘启沉默良久,说,如之奈何?我不会为了爱惜他一个人而向天下谢罪的。
随后,任袁盎为太常,秘密收拾行装,准备出使吴国。
衣赐履说:呜呼,晁错!
十余天后,刘启授意宰相陶青、中尉(长安警备区司令)嘉(名不详)、廷尉(司法部长)张欧上疏弹劾晁错:一切行为,都辜负皇上的恩德和信任,欲使皇上与群臣、百姓疏远,又想给吴国割地,毫无臣子的礼节,大逆不道,晁错应腰斩,父母、妻子、兄弟姐妹,不论老少,全部绑赴街市处决。
刘启批复“可”。
衣赐履说:这一段,让人毛骨悚然。原文有“无臣子礼,大逆无道”的字句,虽然晁错提出让刘启御驾亲征,也不致于如此评价吧?由此,我们想到,两千多年来,帝王们想收拾臣子,想加什么罪名而不可?可怜晁错,还在为如何平息叛乱殚精竭虑呢。即使晁错有罪,夷其满门,帝王行事,可谓狠矣。
官场凶险,一至于斯!
晁错对此却一无所知。刘启派中尉嘉传召晁错,一同乘车,穿过街市。就在街头,晁错仍穿着朝服,在东市被腰斩。
刘启派袁盎,与宗正(皇族事务部长)刘通(刘濞的侄子),出使吴国。
衣赐履说:站在刘启的角度,削藩势在必行;从封国的角度,绝不任你宰割。晁错和商鞅一样,也是“极身无二虑”,但是显然对封国的反弹估计不足,虽有预判,但无准备,连基本的军事准备都没做,才会进退维谷。另外,晁错的悲剧,可能跟其性格也有关系。太史公谓其“为人峭直刻深”,意为严峻、苛刻,满朝没有亲近之人,在对待袁盎的态度上,实在脱不掉“公报私仇”的嫌疑。然而,商鞅、晁错这样的人,如果待人宽厚仁爱,与人为善,又岂能承担起变法、削藩这样的重任呢!
刘恒总体上是比较宽厚的,但在政权将倾的时候,别说晁错,就是亲老婆亲兄弟,估计该杀也就杀了,这里没有什么道德标准,政治考量是第一位的,符合政治逻辑。
我相信,维护皇权,势必削藩,这一点,当然不是只有晁错能看出来,只不过,别人都不说而已。包括所谓的“直人”袁盎,不也是装聋作哑、明哲保身吗?刘启和晁错,其实搞了一场“豪赌”,幸运的是,他们最后赌赢了,虽然,是以晁错全族人的命为代价的。平叛七国之乱,基本上断了封国造反的念头,为之后汉武帝实行推恩令、真正实现中央集权,打下了坚实的政治基础和心理基础。
我们说,晁错其人,可能有这样那样的缺点,甚至是很严重的缺点,但是,他的那种“极身无二虑”的精神,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精神,对得起“英雄”这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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