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我的拐杖弄丢了。”他嘟哝了一句。
“你记得你去过哪些地方?”我问。
“我...去了银行取钱..."
"那时候带拐杖了吗?“
“不记得了。”
“你还去了哪些地方?”
“不记得了。”
他从床沿起身,脖颈和肩膀上布满皱纹,肋骨被包在一层青蛙皮似的苍白而冰凉的皮肤里,外面的背心有些破了,松松垮垮的耷拉在这幅略带佝偻的身架上。
他拖沓着拖鞋向门外走去,我从身后看见他曾静脉曲张过的小腿,它们留下了像蚯蚓般隆起的错乱的血管。他极瘦削,或许是因为壮年时受过流弹,割除了一半的胃的缘故。瘦削使团状的血管更加突出了。
“我的拐杖丢了。”他又嘟哝一句。 他走到门口,转了下门把手,停顿了一样,又慢慢回头,颤巍巍的走过来。
他仿佛是想去干什么,但是走到门口就忘了。他不觉得忘了什么事是重要的,所以脸上并没有挂着什么回忆的样子,也不像我们往常习惯性的分享——一拍脑门,哎呦一声:“你瞧瞧我,走到门口就忘了要干什么,你瞧瞧我这记性!” 他一声不吭,远远的看上去,眼神呆呆的。
当他再一次坐在床沿边上时,这双颓丧失去生气的眼睛,透露着哀伤。 “那是我大哥给我的。从一座寺庙里开了光寄给我的。”
他今年82岁了,他的大哥应该更加年迈。 外面酷暑,年轻人都懒散散的不想出门。他虔诚的哥哥迈出了步子,在焚香里寄托了手足之间的情谊,暑热和路途的周折于是成为了交换所必要付出的一种修行。
听说他的哥哥为了防止拐头太滑,手拿不稳,特意用黑色的皮革布包裹了一层。他们一家手都精巧,代代手艺人,边缝处一定一点加工的端倪也瞧不见。
“那是仅有的一只了。世界上就那么一只了。” 他没有什么大的表情,眼神空洞,嘴巴小小的翕动着,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情。
“我把我的拐杖弄丢了。”他又不断地重复起来。
我开始不耐烦了。
我不太喜欢这个地方。新街口,这看似无比繁华的地段,坐落着和林立高楼极不相称的老式居民楼。
这是被城市遗忘的一隅,墙面油漆稀稀拉拉的脱落,让人辨别不清它原来的颜色。唯一可以辨别的是死沉沉的深褐色、黑色,这两种被炽热炙烤而带着油腻形态的颜色紧紧的附着在墙面上,那是多年积沉下来的顽垢,是年久失修裸露在外生锈的钢管。
我的外公却很喜欢这个地方,那代表了他青壮年时期最春风得意的一段时光。他年少时,有的是魄力和胆识。地质勘测员的工作特性,让他得以跑遍中国大多崎岖连绵的山脉。他天生有股闯劲,于是不畏惧攀登,不畏惧风吹日晒的艰辛,自然亦强健了他的体格。
几年前,他还好喝白酒,酒劲红了他的脸颊,更是打开话匣子的利器。 “我有一次,在山上遇上了滑坡,巨大的滚落的石头沿着山坡逼近我。我和我的队员撒丫子死命的跑。当时我觉得不行了,它快压到我身上了,我跑不过它。心麻麻乱成一团,边跑边想着我的孩子,我压根不知道怎么办。嘿,你知道最后怎么着!它竟然就那样停住了!嘿!就那样停住了,或许是被枝丫阻碍之类的,总之停住了!就是这么神奇!我以为我要死了,它却停住了!我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像是上天的旨意一样。”
每逢说到这里,家人都哄笑成一团:“老爷子又喝多了。”于是外公口中的话无从考证,只是他脸上洋溢着骄傲的神色,让整间屋子里都扩散着荷尔蒙特有的那种充满活力和生猛的气息。
这栋房子是单位分配给外公的,根据他工作的情况,给了他是当年最好的一间。屋子很大,还带有一个采光的阳台,窗户边上安装着装饰精巧的帷幔。“家里的朋友知道我住这里后,都羡慕我,这里地段又好,屋子又宽敞,于是都要来玩。来了以后说我的屋子可真大真漂亮,我那时候,得意的不得了。”外公常常这么说。 只是当年七十年代建房时为了坚固而加高的地基,如今被钻穿成一间间门面房,打着时新靓丽的美食招牌,与背面的破败老屋格格不入。
我望着眼前不断嘟囔的老年人,不愿意相信他是我当年的外公。不愿意相信才几年的光景,就把他折磨成这样一幅龙钟之态。他的耳朵接近失聪,牙也掉光了,吃不得坚硬的东西。以前照片上那头乌黑的,像小树林一般茂密的头发现在也只剩下头顶的一小撮绒毛,于是他出门喜欢戴帽子。 最令我厌恶的是,他似乎已经变成一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只会自言自语的怪人了。
我小时候很喜欢同外公在一起,因为他睿智,做菜又好吃。有次圆规丢了,他从一个柜子里掏出了一个很大的盒子,里面整齐的放了圆规、钢尺,游标卡尺等等我说不上来名字的器具,他叫我用他的大圆规,又教我其他的工具是干什么的。我的妈妈叫他不要把这圆规给我,因为那是陪伴外公十几年工作的珍贵玩意,被我弄丢了不值当。 我把它们凑近鼻尖,的确嗅到了岁月印刻在上面的铁锈味。
“那有什么要紧!”说罢,便把一整个盒子都塞给我。
他还帮我检查过作业,那个时候他已经要带上老花镜了。他一面撑着眼镜,一面把床头黄色的灯光打的亮些。我清晰地记得,他那天静坐很久,眼神都未曾离开过纸面。身体一动不动,只有手指因为演算而在纸面滑动。
我一直觉得他只会爬山涉水,身体耐不住一刻静的。那次他却安静的可怕。灯光柔和的照在他的老花镜上,反光使我看不清他眼睛的神色。这种温暖和平静的氛围使我困倦。我在一旁有些睁不开眼,却不太敢睡,生怕因为自己错太多而受他指责。
他看罢,摘下眼镜,说他用铅笔把错误改正出来了。我小心询问他为什么看了那么久,他说:“我反复看了三遍,确保没有什么错误。你还是不仔细,所以犯的尽是小错。你应当严谨些,因为这些都可以避免。以前我们测量数据时,一点点错误都是犯不起的,那意味付出着更大的代价。可不止像现在这样看三遍那么轻松。”
他刚过了八十岁时,依旧觉得自己年轻。 一次,他来我家吃饭时,发现我房间的书很多堆到了地上。 他问道:“你是不是没地方放书?” 我觉得堆在地上的书并不怎么碍事,连回:“不是不是。”隔几天,我接到妈妈的电话,说外公摔伤了。一问才知道使他把集市上买的拼装书架绑在了电瓶车上,想送到我家来的。 “八十岁了,还骑电瓶车!还绑了这么重的东西,真是胡闹!”妈妈在那一头生气的咆哮,却又拿他无可奈何。 “我那次看见琦琦房间的书都堆到地上了,我想着要是有个书架她找东西会方便些。况且,书,怎么能那样子放在地上呢。”外公这么淡淡的说。
只是那次的摔伤,仿佛改变了他些什么。他不再幻想他依旧年轻,他老老实实的呆在屋子里,承认了衰老的事实。 他的脑子开始以一种可怕的速度变得迟钝。我经常和他坐在一块,却不发一言。
我说的话他听不清,我便不想扯着嗓子去交流。
他经常忘记我叫什么,也永远不记得我念大几。这些反复的问题,我后来也懒洋洋的不太想回应了。
外面阳光太晒了,这愈发增加了我的懒散。妈妈唤我去外公家,我不太情愿。 她走时撂下一句:“看着你这幅样子,我大概也知道我老了之后我是什么光景了。”我听了突然心很疼,我不愿她把我看成一个负心汉。
空调冷气吹在我的身上,我挖着吃了几块冰西瓜,望着外面刺眼的阳光,尖锐的虫鸣隔着玻璃也不停歇的钻进耳朵里。身上却一点汗也没有,很凉爽,空调和西瓜使我平静,心痛又在那么一刻消失了,消失在柔软的床榻上和冷气里。
我心平气和起来,在那一刻,我想着我不用外出,不用和外公那样并立坐着,重复听着他嘟囔的话,竟心平气和起来。
外公又起身,他走到门口,念叨着要去取钱。
“你不是取过了吗!”我冲着他大声叫着。 “哦....对。我忘记了。“他又慢吞吞的走回来做到床沿上。
和他交流是一件太吃力的事情,要靠扯着嗓子吼。他也痴痴傻傻的,我永远不知道他有没有弄懂,也不清楚他到底要忙些什么。
他来回的走来走去晃得我心烦,重复的话也让我厌恶,要说我可以耐得住性子,那肯定是道德的假象。
我也因此开始讨厌我自己,或许我就是一个负心汉,我和上了年纪的人一样健忘,那些温馨的场景在那一刻被我统统抛之脑后。我同老年人的健忘的唯一的区别就是我所忘记的事情时间上离我更久远一些而已。
他从柜子里拿出了一个钥匙。那个曾经他摆放一套圆规工具的柜子。
他把钥匙插进一个孔眼里,转动了一下。里面放了一个铁盒子。
他数出了几张纸钞,慢吞吞的拿出来递给我。
“然然,然然又来看我了。”
他念叨着,把钱塞给我,就像当年把圆规塞给我一样。
只是他又记错我的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