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像所有叛逆的孩子一样,我和她有吵不完的架,最严重的时候—

“我们断绝母女关系吧。”

“走吧,去公证处公证。”

她实在不算个幸运的女人,第一任丈夫在女儿只有六个月大时意外离世,从公婆给他们准备的婚房搬走时,没有带走一丝一毫,包括订婚戒指。第二任丈夫脾气极其暴躁,经常用难以入耳的脏话骂她。女儿性格倔强偏激,也常常做出离经叛道的事气她。

她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她一生所求不过是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她有所不知,这样扭曲的重组家庭,是她女儿一生挥之不去的阴影和梦魇。

一个在谩骂与打击中成长的孩子,是不懂得如何表达爱和感受爱的。

我曾无数次问她 为什么要和这样一个人结婚 她答得很诚恳 我想给你一个完整的家庭。

再大一点我问她 为什么不离婚 她装作轻描淡写的样子 夫妻嘛 哪有不吵架过孽的…

每个阶段她有每个阶段的说辞,巨大的孤独感与无助感却贯穿了她女儿的整个青春。

17年的秋天,她终于下定决心要离婚,她打电话给远在东北的我:我想离婚,可是你外公外婆姨妈她们都强烈反对。我感到很孤立无援。

放下电话,我立马订了回四川的机票。

我希望她能真正的幸福,这种幸福并不建立在亲人的“为你好”上。

对于她的婚姻,除了她自己,任何人都没有发言权。

我原本以为,结束了这段荒唐的婚姻,我们的噩梦也会随之远去,我以为。

我们都低估了这段长达近20年的痛苦经历带来的影响,长久地被压迫被谩骂,长久地被专制暴戾的气息笼罩。对我来讲,是感知快乐的能力逐渐变弱,是深夜里噩梦惊醒,是越来越沉默。

直到18年的4月,我跟她讲,妈,我好像抑郁了。

“你跟男人上床了?”我得到的是这样不着边际又令人心寒的回复。

这句话,彻底击碎了当时濒临崩溃的我。

我挂断了电话,泪如雨下。

我哭着问当时的室友,为什么,为什么我的母亲要这样伤害我。那时的表情一定绝望极了。

至今想起这件事,内心仍感到空虚。

过了很久很久,当我从北京硬座到拉萨,又辗转上海,又漂回北京,再西进新疆,南下尼泊尔。孑然一身地走过万里路途,在加德满都一个满天繁星的夜里,像是得到了某种指引,诚觉世事尽可原谅。

我是这段婚姻的受害者,她何尝不是。

一个丧偶的单亲母亲,很多时候都身不由己。

她本意也许并非想伤害我,如果说她的命运给她造成了什么副作用,或许是—共情能力的缺失。

她试图理解我,可她却不能理解我,甚至别的任何人。

我试图变得快乐,可我却无法快乐,甚至不会表达。

某种意义上讲,我们殊途同归。

明白了这一点后,我便不再苛求她,要求她像别的母亲一样,有主见,慈爱,是儿女的后盾。

如我所料,离婚后的她活得像个中年少女,往日忧郁的神色荡然无存,她快50了,但她依旧中意粉色、蕾丝、hellokitty ,她喜欢吃路边摊、大排档的“垃圾食品”,她还留着齐刘海,有时扎个马尾。

她也保留着一些老年人的作风,经常转发给我一些标题党的养生文,也怕微信绑定银行卡会有人转走她的钱,在某些方面还是节省得要命。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我回头看,命运夺走了一些,终究是留下了另一些。

极致的痛苦和崩溃后,催生出了一个更平静、更包容的我,我开始理解自己的命运,甚至尝试去理解与自己不相关的个体的命运。

我尝试着脱离女儿的身份,以同为女性的立场,去理解另一个女性—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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