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的狗又叫起来了。
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
——《狂人日记》
《狂人日记》恐怕是鲁迅最为人熟知的小说了,是读书时候的必读书目,还有必须背诵的“帽子”——中国第一部现代白话小说。
很多人对这个说法有异议,因为在时间上来说,这篇小说并不是“第一”;而在内容上,《红楼梦》等四大名著也很“白话”。
这个帽子有三个元素:第一、白话、现代。
“第一”是在文学史上说的,指受到人们注意的“第一”,并非时间意义上的第一。也就是说即使有人在这篇小说之前写作了现代白话文小说,但并没有在文坛上产生影响,也并不能算“第一”。
虽然鲁迅当初是应好友钱玄同的邀请,抱着和几个人醒来的人“毁坏铁屋子”的希望所做的尝试。
但这篇小说的价值超越了当时的现实需要,也超越了时间上的意义。
时间上的“第一”并不是评价作品的唯一标准,甚至不是一个重要标准,就像人们公认唐诗是古诗的巅峰,就不是按照时间顺序来评价的。
抛开时间意义,《狂人日记》本身也是一部非常优秀的现代小说。语言的运用自不必说,单纯说它的现代性,就超越了大多数同时代小说了。
“现代性”是一个太大的话题,仅从文学角度,可以笼统地说古代小说是以情节为核心,而现代小说则是以人物为核心。《狂人日记》有着诸多“现代”小说的元素。
01 叙事
《狂人日记》开篇有一段文言文序言,写序言的“我”和日记正文的“我”是两个叙事者。
序言说的是“我”(余)以为朋友病了,前来探望,才知道病的人是朋友的弟弟。朋友于是给“我”看他弟弟病中写的日记,也就是这本《狂人日记》。
序是从一个旁观者⻆度看待狂人,同时交代了狂人的结局:早愈。也就是说日记里的狂人,如今“病”好了,并不“狂”了。
这个序拉开了两个视⻆的距离,在这之后的白话日记部分,才是狂人的视角。
在世界文学范围内,20世纪的小说与以往相比有很多不同点,叙事就是其中之一。
如果说传统小说采用第一人称或者第三人称叙事,叙事更具确定性;现代小说则更多采用多⻆度叙事,叙事也有了更多的不确定性。
没有哪个视⻆是“绝对”的,事情的真相是怎样的,需要读者自行拼凑,理解,领会。
如福克纳《喧嚣与骚动》,几个故事的主⻆轮番出场,而每一个叙事都提供了故事的一角。
而更晚近的《我的名字叫红》,居然是由一个“死人"的叙述开头的。
《狂人日记》从情节上来讲,开头的序可有可无,但实际上却有着很大的作用。
“我”看这本日记,就像医生看病历;而日记则是狂人的心路记叙,这就提供了双重视角。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任何一个叙述者都有自己的⻆度,同一个故事,叙述者不同就会有不同的版本。
从读者⻆度看,那些不掺杂主观“说教”“辩护”的视⻆是相对可靠的,这也是“白痴”⻆色的意义。
白痴的视⻆虽然是片段、碎片的呈现,但却因为没有主观的过滤而更“真实”还原了故事发生的当下,反而更容易引起读者的共鸣。
《狂人日记》也是如此,人们虽然先接触的是“正常”的“我”(余)的文字,但读到最后无一例外都会同情狂人,带入、认同的都是狂人的视⻆。
这种同情靠作者的笔强行煽情、引导是无效的。英国畅销作家尼尔·盖曼在写作大师课上分享过他写作的秘诀就是真诚。作家要隐藏自己,还是真实地展示自己,读者是都明白的。
作者对笔下人物的同情不是由人物自己说出来,而是体现在行文之中的“真诚”,正是作者的“真诚”,让人们选择更能带入的视⻆。
02 结构
《狂人日记》的双重视角提供了一个文言文/白话文,我/狂人的二元结构。
借用福柯《疯癫与文明》里的说法,原本“疯癫”是一个普通现象,并非与文明对立。但随着理性的兴起,“文明”开始排斥“疯癫”,关闭了与“疯癫”的对话,此后,“疯癫”才被视为一种精神疾病。
序中的“余”以及其他人,都代表了文明,所用的文言文也正是当时“文明”的载体。日记中的“我”,则是疯癫的表征,白话文也暗含了“文明”(文言文)对疯癫(白话文)的排斥与压制。
封建时代日常讲话虽然并不是文言文,就像《红楼梦》里面的人物说话都不难懂。
但落在纸面则是文言文的天下,稍微正式一点的文字都是文言文写成的。
“识字”“有文化”,能读懂文言文,是“人上人”特权。人们被分成了两个世界, 正如小说里的二元结构。读者带入狂人视⻆恰恰是因为现实中大多数普通人都是“狂人”,是被“人上人”“吃”(剥削)还被嘲笑为“没有文化”的人。
这些人并不是都有机会“发狂”而觉得“精神分外爽快”,更多的是被压迫而不自知。
《祝福》里的祥林嫂,花掉毕生积蓄不是用来改善自己的生活,而是用来买⻔槛给自己“赎罪”。可是之后依然被主顾嫌弃。这就是在“老爷们”眼里“狂人”的地位。
因此当人们读到狂人对着千年压迫的“文化”总结出“吃人”二字, 才会有如此强烈的代入感。
03 内涵
《狂人日记》的视⻆与结构让这部小说有着多层次的内涵,课本里强调的反封建,新文化运动等层面的意义自不必说。除此之外,还有更深一层意义。
在序里,“余”提到了“狂人”现在“早愈,赴某地候补”。也就是说,“狂人”并不像阿Q的结局那样被杀了,而是“好”了。
“狂人”不“狂”了,回归了“文明”,变成了“正常人”。这才是这部小说最深层次的批判/忧虑。
如果把历史看成一部超级⻓的电视剧,会发现里面的正面角色和反面角色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清末的汪精卫绝对是正面人物,而他后来的转变人尽皆知。
文人也不例外,20世纪初周作人还和哥哥鲁迅站在一起批判当局,同情革命,在日军侵华后却当了汉奸。
正文里的“我”(狂人),年岁渐长就变成了序言中的“余”。二者是同一个“我”的不同阶段。
联想起鲁迅那时的环境与周围人的变化,小说中的“余”和“我”未必不是他对自己的一种警醒,或者说对所有人的警示。
一个人,可能年轻的时候是“狂人”,看透了吃人的社会,发出了觉醒的呐喊,然而人到中年,要么麻木,要么“上位”成了“吃人”的既得利益者。年轻时的呐喊会变成彷徨,甚至是否定,成为自己当初批判的那类人。
“狂人”回归了他曾经批判的“吃人”的社会,成为了“吃人的人”中的一员,并不是那个时代独有的现象,这也是最深刻而无奈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