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之暗面 ||《A Genius in the Family》

“搞音乐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技巧很好,严格按照谱子演奏,很完美。另一种纯粹就是做音乐,我就是那么做的……我也就会那么做。问题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做的。”

                                                                    ——Jacqueline du Pré

01.

第一次听到她的名字,是因为那首经典的埃尔加协奏曲。

“听听这里面的大提琴……”

这首暮年的埃尔加献给妻子的谢世之作,其实很难驾驭,蕴含的感情如此丰富,漾溢的情绪太过起伏,浓烈而又低徊,婉转中见深情,却又有流水落花般平静空灵处,整首曲子的重心都在大提琴上,不是光凭醇熟技巧就能把握住。

然而她的演绎却是空前的,即使不说完美。

大提琴在她手中如此随心所欲,如此自由自在,仿佛成为了有自己思想感情的活物,人与琴仿佛物我两忘,合一而鸣,掠过人们心头的每一种感受在手中如溪泉自然流淌,奔涌,汇合,回旋,音色如此清晰、饱满、狂野,听者的感官在不由自主的情境中被触动、牵引、裹挟。

在此,大提琴所散发出来的力量是压倒性的,无需经过训练的耳朵,无需专业的器乐知识,它自会强悍地将你收服。

在她之前,大提琴大概从未以这种方式被演奏过。

“她是Jacqueline du Pré(杰奎琳·杜普蕾),英国大提琴家”。

如帕格尼尼之于小提琴,杜普蕾是天生属于大提琴的。

02.

关于杜普蕾,人们大都耳熟能详那部滥大街的电影《她比烟花寂寞》,而对这本电影据此拍摄,由杜普蕾亲姐弟合著的回忆录却知之不多。

逝者是永没办法站出来为自己发声的,电影也好书也罢,都只能是让观众或读者自己去见仁见智。

只不过与荧幕不容分说地塑造的故事相比,家人写就的书反而无形中提供了一个可以相对客观去看的角度,让我们得以一窥天才闪耀的另一面,她的成长及陨灭。

同时我们也可以在字里行间去发见另一种真实——作为至亲家人,他们又是如何看待Jacqueline du Pré? 这个五岁开始自发习琴,八岁崭露头角,十一岁拿到专为青年大提琴家设立的苏吉亚奖金,从此熠耀于世的天才?

要知道,在她身上,人们从不吝惜溢美之词。

Jacqueline du Pré是唯一一个通过我音乐考试的儿童大提琴手。迄今为止,她是我所碰到的最出色的大提琴音乐天才,具有不可思议的成熟心智。”

 “依我看来,Jacqueline du Pré将使英国拥有一位举世无双的大提琴家。”

“是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体验。那些没有听过她现场演奏的观众,我替他们感到遗憾”

03.

Jacqueline在三姐弟中位居老二,有着看上去还不错的童年。

至少,在比杰奎琳大两岁的姐姐Hilary 和比她小三岁的弟弟 Piers的回忆里,小时候的日子祥和又快乐,身边是慈爱宽容的家人,开明又有素养的父母,生活总体上是趋向满足与稳定的。

何况他们的母亲更是有一定钢琴与作曲造诣的英国皇家音乐学院教授,从小就有意识地培养孩子们的乐感以及对音乐的爱好。

似乎顺理成章地,除了弟弟 Piers,Hilary和Jacqueline都有了自己的拿手乐器——一个痴迷上收音机里传来的大提琴声,一个选择了长笛。

只不过,拥有才能和拥有天才总归是两码事。

当所有的目光,所有的关注,都投向Jacqueline,其他人心理上的不平衡,感觉上的被忽略,是完全可以料想得到的。

作为姐姐的Hilary ,在书里不乏坦诚地谈到,面对声名日益显著、吸引所有目光关注的妹妹,她也不是没有过失落与痛苦,这甚至成为她日后的某种心结。

甚至作为天才的父亲,从最开始为女儿所取得的成就而骄傲,到后来也演变成因她夺去自己妻子的全部注意力而有所不满。

这正如这本书的书名,“A Genius in the Family”,未必受欢迎。

04.

只不过,一种完全由造物所赋予的卓异才能,很难说是恩赐,抑或诅咒。

只因大部分天才的命运,总像某种献祭。

在Jacqueline du Pré自己,倒真是发乎内心地热爱大提琴演奏,完全未去考虑随之而至的功利或声名,这一点从她迟至21岁(此时早已蜚声世界)才真正面对自己将成为一名大提琴手的事实即可看出,然而命运呼啸而来,毫不容人选择与商量。

她身不由己地被一步步推向愈来愈大的舞台,一路收获无数鲜花、掌声与膜拜,但也从此远离朝夕相处的家人,独自吞咽在异国他乡求学与巡演的陌生与孤凄,而那是一个英国保守家庭出身、敏感而羞涩的女孩所无从想象的复杂世界——形形色色的人,光怪陆离的事。

只需想象一下,一个连随身衣服需要邮寄回家给母亲洗好再寄返的女孩,从小被保护而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女,当她在21岁孤身远赴苏联莫斯科,师从姆斯季斯拉夫·罗斯特罗波维奇,在一个语言不通的国度,竟会遭遇某人强暴而只能去医院做杜绝怀孕的手术?

我们只是从书里读到,她回国后向唯一与自己亲密的姐姐哭诉,“医生很粗鲁,毫无同情心可言”。

她所进入的世界,也许早已超出了家人所能理解的程度。

05.

但问题是,他们曾真正试图去理解过Jacqueline du Pré所生活的世界吗?

书里除了对中产阶级童年平顺舒适的细致描述外,姐弟俩的更多笔墨倾注于个人的人生转折与际遇,以及其后各组小家庭的琐碎描述,皆自得于自己构筑的小宇宙,看似以Jacqueline为主题,却其实不过旁观。

旁观她的耀眼成就,旁观她的璀璨舞台,然后旁观她一路经历的困境与后来的疾病。

姐姐或还能不时抽空回应下妹妹的吁求,弟弟就真的只是作为弟弟而已。

读着读着,你会感觉到,这有点像是打着追忆Jacqueline du Pré的旗号,来试图梳理被天才所笼罩的他们自己的人生,并试图为自己做出某种辩护,向自己达成某种和解。

也许这样说不是很公平,毕竟姐姐Hilary也曾给过Jackie很多支持,但当目睹自己的丈夫染指自己的妹妹,很难让人相信做姐姐的还能像电影里那样一心想着妹妹的崩溃,尤其书里这样的自剖心声,让人没法回避人性所存在的局限。

“对我而言,杰姬似乎一直在不知不觉地充当鸟窝里的杜鹃。先是在少年时代,所有的一切都围着她转。而后,在音乐上,她的天分让我自惭形秽。最终,我逃了,同我的丈夫和四个孩子开创了崭新的生活。如今,她来到我的家,被我的家庭所吸引,想把我丈夫夺走。于是我的丈夫和她待在一起,在她床上。”

 “虽然我完全理解那种对沉浸于伟大艺术的极乐境地的渴望,但是我再也无法忍受目睹妹妹因为她的才华而被奉为神圣——这份才华不仅伤害了她的个性,也伤害了我们的家庭。”

也正因为此,这本书读来愈发令人心痛难抑——这些至亲之人笔下善良而慷慨,或许任性但极其可爱的女孩Jackie,她本来只是喜欢拉她的大提琴而已,仅此而已,她从没想过要成为天才。

也从没想过要伤害谁,她只是在遭遇伤害的时候,出于本能抓住自己所能抓住的每一根稻草,如此而已。

06.

或许真正让人感觉悲凉的,还是在这本由她身边最亲密的人所写的书里,读者也好,作者也好,似乎任何人都搞不清楚,Jacqueline du Pré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在她孤身求学异国的日子,在她全世界风光巡演的岁月,在她与钢琴家兼指挥丹尼尔的婚姻生活中。

“杰姬的眼神胆怯而脆弱,她的演奏却自信而充满活力,我惊愕于这强烈的反差。”

姐姐Hilary这样写。

就是说,书里没有人能够说出原因,也没有人试图去弄个明白,那个舞台上笑得如此灿烂、露出可爱小兔牙的女孩,那个孩子般弓背甩头、大刀阔斧推拉琴弦的音乐精灵,是如何一步步被毁灭掉对心爱的大提琴的热爱,是如何被一次次不为人知地推向崩溃的边缘,直至28岁最终罹患多发性硬化症,缠绵病榻十四载,最终盛年而逝?

除了她母亲自始至终的支持,Jacqueline du Pré似乎一直是孤身走我路。

或许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否则一个尚未涉世的少女,当初怎能以如此充沛饱满的感情去演绎埃尔加大提琴协奏曲里那份阅世后的无尽沉郁、苍凉、悲情与低徊?

也可能是出于神启般的预感,才会让她在九岁的时候,突如其来地对自己的姐姐说出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别告诉妈妈,可……等我长大了,我将不能行走或者移动”?

07.

从这个角度去看,她的确堪比烟花寂寞。

短暂的十来年辉煌,然后是此后十几年囿于病床。

生活完全不能自理,朝夕陪伴的唯有护士一人,家人都没法忍受她为疾病所扭曲的脾性,一个个避之唯恐不及;丈夫丹尼尔早已别筑家室,生儿育女,能够提供给Jacqueline du Pré的无非经济支援;外界更有人冷嘲热讽她随夫改信犹太教,寄来圣经劝她回到上帝身边才能痊愈,换作是任何人,在这种境况里恐怕都将生不如死。

只有在Jacqueline du Pré去世多年后,姐姐Hilary 深思过往,才这样写:

“我简直想不下去,当年,杰姬被迫放弃了拉琴,余下的那些年她是怎么过的。难怪她会变得尖酸刻薄、经常大动肝火,而我们帮不上一点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不可救药地沉入孤独绝望的深渊。我想,她的脆弱与骄傲,加上桀骜不驯的性情,最终使得任何人都与她亲近不得。”

也许读完这本书,我们更能理解为什么很多见识过Jacqueline du Pré本尊的人,会认为那部更广为人知的同名电影《她比烟花寂寞》里的杰姬,完全不符合他们所看到所熟悉的Jacqueline du Pré。

在这本书里,你至少可以看出,姐姐不是一味迁就退让的守护天使,妹妹亦不是任性索求的偏执天才。

08.

知音者何其多,知己者又有谁?

才华如钻石夺目之光,琴音永恒于时空奏响。

斯人生命里所遭遇的伤害,埋藏的隐痛,无从诉说亦无处宣泄,一切皆已不再能得知。

而这本书里所呈现的Jacqueline du Pré,家人眼中的Jacqueline du Pré,镜头下自信而飞扬的Jacqueline du Pré,都如孤星之微弱折射,我们所知不过是,当她走下舞台,背过身去,是一个人面对无尽的暗,独自吞咽无尽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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