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手

      小时候睡觉，喜欢把父亲的一只手夹在腿中间。父亲的手大而温暖，让人感到踏实。

      以母亲看来，我们家里，父亲的手和脚都长得好。父亲多少有点内八字，但是脚清瘦，穿鞋好看。不象我们，随母亲，脚的大拇指关节凸起，总是把好好的鞋撑的变形。

        父亲年轻的时候很标致，近一米八的个头，理个平头。家里有一张老照片，夏天，父亲站在院子里，一只脚踩在红砖砌的花园围墙上，穿着二指夹的背心，二头肌鼓的像个馒头。父亲骨格清矍，手大，欣长有力，不像是干重活的手。父亲的手大，干活却巧，听母亲说，父亲手巧是随了爷爷。

      九十年代之前，家里的主要交通工具是自行车。对于父亲，最不屑的事情之一，就是车子坏了，到大街上的修车铺子去修。那时候，家里都有修车的工具，补车胎是小活，我上中学的时候，父亲就教会了。至于校车圈，更换车轴滚珠之类，父亲都不在话下。 

        我喜欢跟着父亲干这些活，给他打下手。倒不是我勤快，是跟着父亲干这些活，有一种快乐。父亲修车的时候，不紧不慢，细致而有条理，边干边给我讲解其中的原理。父亲文化程度不高，旧社会的高小。我老想着，父亲要是有机会多上点学，应该是个很好的工程师。

      如果我干活毛手毛脚，父亲就告诫我，干活要干净利索，别修个车子，把自己的手这蹭破，那刮伤，看着就别扭。父亲这代人年青的时候吃了不少苦，珍惜东西，也崇尚技术，修车这样的事，对他是一种享受。

      人家说心灵手巧，这话一点不假，父亲的字写的也好。毕竟不是知识分子家庭，遗憾的是，没把父亲年轻时候写的字留下来，做个纪念。儿子的字也写的不错，常被他们老师表扬。他自己总结是遗传，自鸣得意的说，爷爷的字写的好，爸爸的也不错，所以他的字就写的好。

      父亲晚年被病痛折磨，经常枯坐在家。我就建议他练毛笔字，他自己也喜欢。收拾了笔墨纸砚，没事就趴在桌子上写。每每欣赏名人碑帖，就会咂嘴称赞，或者与今人相比，就会说到，缺点灵气之类的话。现在想起来，父亲对书法其实有一定的感悟。其实，我们家祖上世代行医，父亲肯定是受过熏陶的。听父亲讲，我二爷爷书法功底深厚，真草篆隶，诸体皆精。每次提起，崇仰之情，溢于言表。

      可惜的是，父亲到后来身体过于虚弱，写字没有坚持下来。要是能早些年开始练习，不求小有成就，起码应该对身体有所好处。

      父亲的棋也下的好。退休在家养病，唯一的娱乐就是下棋。那时候我们住上了新分的福利房，六十多平方的楼房，一家三代，很是满足。楼下院子里有棵大槐树，夏季枝繁叶茂，树荫下就是征战杀伐的好去处。

      那时候闲人多，大槐树下是人们的精神乐园，三五一堆，铺成一片。下棋是个闲事，可是吵吵闹闹的也不少。我在旁观察，父亲从不因输赢与人争执，总是淡然处之。父亲的棋下的不是最好的，但是棋风飘逸灵动，这个我能感受到。

        我总感觉父亲骨子里有某种艺术的气质。即使盛怒之下，打我的时候，都特别讲究方法。先是用他大而有力的手一把从我的脖子上搂过去，把我的头塞在他两腿之间夹住，让我的屁股高高撅起，然后解下皮带抽打教训一番。以父亲的理论，屁股上肉厚，打不坏。父亲年轻的时候，孔武有力，每次我最恐怖的，就是被父亲夹住，动弹不得，皮带还未落在屁股上之前，就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大呼小叫。

      老实说，父亲虽然手巧，但不是个勤快人，那是因为母亲太勤快。父亲被病痛折磨了二十多年，儿女也没什么大的出息，所幸有母亲的悉心照料，也能算是有福之人。冬天有热的，夏天有凉的，想吃点家乡的杂粮饭，母亲就会变戏法似的端到眼前。父亲去世的时候，母亲平静沉稳地安排我们办理丧事，直到临送走的时候，母亲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我的受苦的他哟！让我现在想起来还揪心。足可见母亲对父亲感情之深。

      想起来，父亲绝对是一个有人格魅力的人，说不清什么原因，但是家里的亲戚都特亲他。父亲生性倔强，一生清贫，手巧却不会钻营，不爱求人，也不会求人。我小时候和父亲顶嘴，说他才当了个积肥排的排长，惹得父亲哭笑不得。

      父亲临到退休，做了大手术，身体垮了，家中事有母亲操持，琐事再不多管，只是养养花，下下棋。一双大手，也是日渐消瘦，到最后就剩皮包骨头。我会下意识地找机会握住父亲的手，摩挲一番，清凉瘦弱，指甲也因气血不足而萎缩，早没了当年的温厚。

      父亲忍受病痛的能力，现在想来，真是让我叹服。或者，父亲的痛苦，除了自己默默忍受，就只有母亲知道。到了晚年，成夜失眠，却从来不吭一声。晚上挣扎着躺到床上，被窝筒是怎样，早上起来，还是怎样。

      母亲总是念叨，人走了，时间就过的快了。父亲去世的时候，儿子四岁，本来应该是一起生活的时间不长，可是儿子却人小老城，总是提起爷爷。前几天还说，时间长了，都快想不起爷爷的声音了。自己在那里自言自语地算计，应该大姑记得最清楚，因为她是老大，和爷爷生活的时间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