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娘

   

银龄茶人

    幺娘是四十多年前我下乡当知青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时,生产队民兵排长的母亲。忠厚木纳的民兵排长经常请我这个业余的“赤脚医生”去他家给他母亲看病、打针,我才认识她的。因生产队里的人都叫她幺娘,我自然也这样称呼她。

    幺娘的家在几棵柑桔树旁边。年久失修的小屋早已经倾斜,三间昏暗的房间里除了两个破旧的木床和两个基本上看不清漆色的柜子,简直没有什么家具了。幺娘患的是哮喘病。干瘦的身体因长期咳喘,腰背已几乎很难打直,常年穿一身已经褪色倒也干净的兰布衣衫钉满补丁,套在她身上空荡荡的。病是已多年了,因为穷,平时也没钱治,实在严重了才到小河对面几里外的乡村医生处吃点药、打几针。因此,她早已没法到生产队出工,只靠儿子和儿媳在生产队挣着几乎不值钱的工分,操持着包括两个孙儿孙女的五口之家。但我每次到她家都看到她忙碌着喂猪、喂鸡、洗衣、补衣、做饭、收拾家务,几乎没有闲过。只是多说几句话就要喘,提着小半桶潲水勾着腰从厨房到猪圈的十多步路也须停下来喘一下气。我每次去后也只能尽力为她扎扎银针或注射点氨茶碱之类的平喘药,暂时缓解一下症状。她却是千感谢万感谢,逢人便夸我好,还叫她儿子在出工时多帮帮我。

    下乡的第二年,打谷子开始了。一天,她不知怎么听人说我干活不分轻重都是个“拼命三郎”,待我收工吃饭时,跑来气呼呼直嚷我:“你不要命了么!干活路也要慢慢锻炼嘛,累垮了身体怎么办?你爹妈要是知道了不心痛么!”我陪着笑脸告诉她:“在学校读书时就每年支农参加劳动,搞惯了……”她却不依不饶地说:“给你说了你还不听?二天你才晓得厉害……哪有你这样不听招呼的人嘛!”那架式就象在骂她家最不听话的儿子,只差把竹条子打到我身上了。我只好嘿嘿两声,打算蒙混过关了事。不料她又看见我随便煮点汤汤饭充饥,喘喘气还带着风箱声又嚷起来了:“这么累的活,这么吃怎么行!到我家里去吃点干饭。再恼火也要把饭吃饱嘛!你还懒得做饭啊!真是!打谷子这段时间你要是懒得做饭,就到我家去吃!”虽然挨了两句骂,这句话倒说到我心上了:省得我出工一天累下来还要摘菜做饭。第二天,我就乐颠颠地提着半口袋大米来到她家搭伙去了。幺娘推了几句,也就把米收下了。只是我也注意到,每次添饭时,她都把白米饭给我盛得满满实实的,而她的家人却大多是只添混着苞谷渣的米饭,我只好争着自己先添苞米饭,或是用饭勺在甑子里乱搅一气,把苞谷渣混匀。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尽管吃肉是很稀少的,但打谷子期间照例还是要多少吃一点肉的。每次吃肉幺娘都要抢着把肉往我碗里夹,我又只好往她孙儿碗里拨。连她那老实巴交的儿子都笑着说:“妈,有点偏心啊!”幺娘用筷子在他身上一敲,喘着气说:“少废话!人家爹妈都不在这儿,不该管啊!”过了几天,不闪火的大太阳和打谷子没完没了的重活终于把我累倒了。我收工回家什么也不想吃,只想喝水和躺在床上息气。没到幺娘家去吃饭。没想到,幺娘听说了,又颠着过来,一边喘一边嚷:“光喝水不吃饭,这咋行呢?这咋行呢!我马上给你熬点稀饭也得吃点嘛!再炒点我伏的酸菜开开胃嘛!不吃饭咋行呢!”那天晚上,一大碗稠稠的白米稀饭就着酸菜的滋味,就是后来走南闯北,吃过山珍海味也无法忘怀,一直铭记在心。

    秋收终于结束。晒得又黑又瘦的我请假回城看望挨批斗和久病在床的父母,顺便也背点新米给他们尝新。几天城市生活后我又返回乡下,几十里地的山路天黑才走到生产队。我三两下煮点饭正在吃,幺娘的儿子闻讯赶来,把一包菜叶子包着的东西递给我说:“妈给你留的,叫我给你送来下饭。”我喜出望外,心想多半不是豆渣粑就是咸菜,正好下饭。赶忙就着昏暗的煤油灯,揭开一层层包得严严实实的菜叶,不料里面竟是一只煮熟了的瘦瘦的小鸡腿。我疑惑地望着民兵排长:“你们杀鸡了?”因为我知道,那时农村里一般是很不轻易杀鸡吃的,何况这鸡也没长大,看样子顶多一斤多重,还不到杀的时候。排长憨厚的笑了:“这鸡害了瘟,都快要死了,只好弄来吃了。妈说要给你留个鸡腿、补补身体……放了两天,恐怕都有点味道了……”我捧着这鸡腿,心里真不知是什么滋味:在幺娘家里,尽管是只瘟鸡,尽管是只瘦瘦的小鸡腿,可也是一家大小五口人眼巴巴望着的美味呀……那天晚上,我眼睛润润的,慢慢地咀嚼着这只已经有点变味的、小小的瘟鸡腿……

    几年后,我离开了这个生活了六年的小山村。念书、工作、结婚、育子。几十年过去了,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和酸甜苦辣,可是那只小小的瘟鸡腿却成了我心中永远的记忆,成了我与普通农民情感联系的纽带……

    幺娘叫什么名字我至今不知道,幺娘什么时候去世的我也不知道,幺娘的墓在什么地方我更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四十多年来在我心中,那个干瘦的、驼着背、喘着气、骂我嚷我、给我留只瘟鸡腿的清晰身影,是永远的幺娘……

                                                                                                                            2019年清明修改


后记:

    幺娘和她儿子先后去世我都不知道。幺娘的孙女到乐山打工、结婚后才给我有联系,得知她妈妈病重垂危在市人民医院住院,我特地炖了一锅土鸡汤送到病房。她千感谢万感谢的神态让我又想起了幺娘……

    去年,幺娘的孙孙带着他的妻子和儿子来看望我。两夫妇都在私企工作,买了车、买了房,孩子已经读书,生活幸福。以此告慰幺娘: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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