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犊蘸酱•《叫魂》

大家可能看过《我不是潘金莲》,一个女人扰乱君臣百万般。一些影评认为,这部电影将中国官僚体制的形象夸张化了,因为没有做到如实调查中国官场运行机制,也就没有在痛点上抨击中国官场。在这里我不讨论这种看法的对错,但仅仅就官场是否有可能如此表现简短讨论一本书,著名美国汉学家,孔飞力的《叫魂》。这本书所描绘的现象,恐怕比《潘金莲》更加生动夸张。

十八世纪的中国,处于乾隆盛世。就在盛世之下,发生了一宗席卷全国无稽荒诞的叫魂案。叫魂是民间对一种巫术的称呼,人们相信这种巫术可以摄人魂魄,方法是割人辫子,剪人衣角,知人姓名或生辰八字做符,而后施法。

其实这叫魂案,始自寺庙香火之争。江浙境内,一寺庙因嫉妒另一寺庙香火旺盛,趁着对方寺庙附近修桥补路,散播谣言,称这石匠收人钱财,将雇主仇家姓名写于纸条上,随木桩打于地下,达到诅咒目的,并编造出此妖术为哪哪法师传授。当然,毋庸妖术,就连在木桩下钉纸条一事都属子虚乌有。然而老百姓信了,捉住可疑的外地和尚要动私刑,如此地方官便不得不介入。与老百姓不同,地方官均为受过良好教育之人,对妖术一说并不相信,又查无实据,于是前期零星事件当事人均被释放。

怎奈谣言之下必有钻营,一个县衙役在一起类似案件中为了敲诈钱财栽赃外来和尚。这便有了人证物证,甚至严刑拷打。和尚屈打成招,信口胡诌,一个存在于谣言中的神秘组织便被勾勒出来。自此,叫魂恐慌真正于民间传播开来,从事发地江南一线直传河南山东,各省均有人声称自己辫子被剪,被迷药迷倒,大半个中国都被笼罩在其中。

谣言归谣言,审案归审案,地方官不能因为谣言盛传便作实确有其事其人。然则绝大部分地方官,甚至于所有地方官均不相信此事为真。并没有一位巡抚或是总督及时向乾隆报告过此事。在乾隆有所耳闻之前,这恐慌也只是地方官之间相互调侃的谈资。

可乾隆不这么想。

乾隆帝忧心忡忡已有时日,忧什么,忧心他的满洲臣子堕落不学好。怎么叫不学好,跟汉人学。汉制官僚体系发达,表现形式便是欺下瞒上,一切问题行政化,往往颟顸臃肿,缺乏活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是官僚体系自动生长出来的自我保护机制,确保每个个体和牵连的关系网不被破坏,个人不承担责任,承担责任的只有机构和群体,最高统治者也便投鼠忌器法不责众。然而对于最高统治者,这样的官僚体系一定不称心。中国历史上帝王与官僚体制的斗争总是围绕行政化和特权化展开。以往汉人政权尚无完美解决方案,何况在君臣之间还夹杂民族问题的清朝。真正明白且正视问题的,满清一朝只有雍正。在叫魂案之前,乾隆便使出浑身解数敲打满族官员要保持满性,自己甚至不厌其烦地于朝上指出官员奏折中满文不过关的问题。对于如此帝王,怎能不找个驭臣之道?其祖以德治国,其父以法治国,一个显宽,一个显严。乾隆想取个中庸之道,于是外以满性血亲谆谆教诲以取代雍正严法,内以特务机关否定康熙之仁爱。如此,中庸没有找到,精神分裂却仅一步之遥。

试想乾隆在这焦虑之下,听到自己在江南的线人告知自己叫魂恐慌已有月余,而封疆大吏竟无一人递来廷寄(与奏本相对,是君臣之间直接单线联系的制度),是何等心境。这帮奴才终于学坏了!

想想便知,乾隆才高八斗,岂会信叫魂妖术?更不可以此为由要求彻查。事实上帝王有另一套话语,政治罪。什么是政治罪,意思就是闻臣子,你是不是想造反?在我的理解,政治罪是官僚体系与最高统治者最后的默契。即是说,使用政治罪前,最高统治者管理官僚体系尚有方法,使用政治罪便代表着黔驴技穷。对于满清,政治罪意味着失去满族传统和欺瞒圣上,包庇谋反直至参与谋反。在叫魂案中,乾隆在得知封疆大吏对自己的隐瞒时,变得暴怒,将自己的臣子用廷寄嘲讽到体无完肤,其宗旨只一条,尔等不实心用事,以至于令别有用心之辈破坏国家安全。

随后,各省大员开始急赤白脸装模作样的忙起来。如此一来,自然牢狱人满为患,以往放走的也抓了回来,开始了空前严厉的审讯,以至于冤死狱中之事频有发生。与此同时,廷寄也飞的比往常更为稠密。然而无中生有之事,严刑逼供得到的也是瞎编乱造的线索。各省奋战月余毫无进展,乾隆则一口咬定这帮大员无能透顶,庸碌无为。最后无奈,此事以及所有嫌疑犯都被押解往北京,交予军机大臣审理。

军机大臣们经过审慎调查,发现此案子虚乌有,恐怕是错案。于是小心翼翼地向乾隆汇报,实则是给了乾隆一个下坡的梯子。乾隆也自知此事恐是误会,而借机敲打整饬官僚体系,才是重中之重。此案以一个谎言开始,牵扯从县衙到军机大臣整个官僚体系,鸡犬不宁,龙虎也不宁。整个过程中,如同之前提到的,中国官僚体系的运作特点一览无余。而乾隆运用政治罪对抗官僚体系的无奈与迫切,也毫无保留的暴露出来,满性,纯洁性,君臣之义,孔孟之道,谋反之心。

而这一案,是纯粹的偶然吗?恐怕不是,十八世纪的中国,人口暴涨,城市人满为患。与此同时,基层土地兼并严重,失地农民增多。叫魂谣言,是人们普遍不安全感的表现,而此时的官僚体系已高度行政化,这也意味着对突发的规模化事件缺乏应对效率。这件事中,充当效率角色的是皇权,而皇权又会引起成熟官僚体系的抵抗。整个中国官僚政治,便在这种此消彼长的游戏中运行下去,而且是一种微妙的动态过程。

而于民间,所表现出来的便是一种远方的辉煌愿景与近处之惶惶,俯瞰之下的繁盛与平视之间不信任的共同舞蹈。相比古人,我们有铺天盖地的娱乐手段,足以醉生梦死,我们有重回强族之巅的圆梦之路,足以信念爆棚,我们还有一个周围站满了人却无人敢踏足的黑暗巨洞,其中每次传出的声响,都令我们无所适从。

这个巨洞,叫做公共生活。这个空洞越空,我们便越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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