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

        四五年级,大概十二三岁的时候,看了几本说探险的故事书,热衷各种探秘考古。一次从书上看到我们那里有个战国时期某侯的古墓,至今犹存,于是念念不忘去看一眼。

        首先是七毛钱买了一张本地地图,搞明白这个古墓所在的地方在哪儿。那个镇离我家大概二十里路,西部矿区的一个小镇边缘。真远!这是我生平从未一个人去过的远方。哪个少年不向往远方呢?我看着地图,不免充满一种浪游天下的憧憬。于是开始筹备一个秘密计划,我要去,并且是一个人去。这样回来,可以在小伙伴中大吹特吹了。

        然后开始筹备经费。毕竟是出远门。

        用了两个多星期,我才攒足了盘缠,一共两块八毛钱。除了来回的公交车票,够吃一碗面,两块烧饼,兴许还够买一瓶汽水。虽然应该半天时间就可以打个来回,但是多准备点钱才是万全之策。

        要揣着这笔巨款出门,心里有点惴惴不安。因为俺家那小城是我后来走南闯北所见过小混混最多的地方,甚至有传说是世界几大匪城之一。很多人刚脱了开裆裤不久就开始混社会,我一个同学,三年级退学时,就已经在当地帮派里有名号了。上学路上经常有小混混/不良学生打劫,五分一毛都要,有的甚至抢钢笔,抢皮带。

        因为经常被堵住抢钱,甚至还和其中个别熟悉起来,见面还会打个招呼。

        我:“今天没带钱。”

        混:“苹果给我咬一口”

        我猛啃两口后递过去。

        混:“麻痹,信不信我打你?”

          机智如我,思索了一会,就定了对策。口袋里只留两毛钱坐车。其他的钱分成几份,塞在鞋子里,甚至鞋垫上下和袜子里可以分别放一两个钢镚。这样混混们搜走一笔之后大概就不会继续深究了。

        于是一个周末的中午,我早早吃过午饭,跟父母说出去玩。便一个人踏上充满新鲜和刺激的旅程。出门到3路车站,坐到李郢子,下车往回走一段,有一条小路,走进去大概七百米,左手边。我把路线记得很清楚。

        风很柔和,微微有点凉,阳光灿烂而不刺眼,天还很蓝,离地面很远,不像现在总是灰蒙蒙的罩在地上,应该是一个秋天。路边的法国梧桐很粗大,一个人抱不过来。离地面一人多高的地方就开始分叉,巨大的树冠极其舒展,遮蔽了整条街道。我从一个住在路边4楼的同学家里往下看过,整条路的上方全是树叶,随风招摆,仿佛是我还没真正见过的海浪,看不到一点路面的车辆。树干上颜色斑驳,好像一块块迷彩。这种树会一片片的掉下干硬的皮,夏天的时候,院里的张大娘捡回去,说是可以点着了熏蚊子。我跳起来摘了一片树叶,一边走,一边撕成猫脸的形状。随即撕的粉碎,随手丢掉。今天可是我第一次独自出远门,怎么能表现的像个小孩子呢。

        3路车站每天上学都会经过,离家也就几百米,过一个路口就到了。刚好有辆车同时到站,真顺利。人不算多,但也没空座位。我找了个地方站着,抓紧扶手,目不转睛的看着车外,努力压制着过速的心跳。恩,上路了。车外的景物从非常熟悉变成不太熟悉,再变得陌生起来。每次临近靠站的时候,售票员报出的站名已经从未听过了。这是我从未来过的地方。

        李郢子,我又暗暗回忆了一下我将要下车的站名,不能坐过头了。

        有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一边吃烤红薯一边凑了过来,明显不是良善之辈,而是个社会人。我们那里的话,叫做“痞老幺”。说明显不良,不是说染了黄毛或者戴了耳钉,那时候还不流行,主要看气质。

        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时候,江湖上流行的是浑不吝,当然可能没人这么说,是我后来看了王朔的小说,自己总结的。这种浑不吝在举止上有着具体的表现。

        比如说痞老幺们经常啸聚在路边,少则三五成群,多则十几二十人,仿佛等待着什么,又仿佛预谋着什么。

        站着的要双手插在上衣兜内,稍稍用力下压,从腰到背到肩,尽力向前勾着,就显出一种不羁。蹲着的要双膝尽量分开,膀子(手臂)扎开,自然搭在膝盖上,势如虎踞,有着纵横百步的威风,最主要的要表现出一种“不拘你”,这种什么都“不拘”,就接近浑不吝了。

        还要注意表情,不能喜悦,不能愁苦,甚至不能明显的冷酷,而是要风清云淡,要从容轻蔑,要不屑人间。

        这位社会哥啃烤红薯的时候,眉宇间也自然流露出这种浑不吝。我有点紧张。手把扶手抓的更紧,想看过去,又不敢。想转过身子躲避一下,又怕更加引起他注意。脚不自觉的碾了碾,感受了一下袜子里的零钱。

        社会哥慢慢踱到我身边,并没有按常理直接问我有没有钱。而是问我哪个学校的,我胡乱说了一个记忆里离这边比较近的小学。他又问我到这边干什么,我说到我舅舅家,顺便提到了是找两个表哥玩的。

        那个年代,我家那边的小混混打劫之前,有时候会先问“你有没有哥?” 有时候还会细致的问“比你大几岁” 。这是因为活动半径小,经常在一个地方出没,如果劫错了人,很容易招来更大孩子的报复,不得不有选择的进行客户筛选。现在想起来,真是精细化运营的萌芽时期。

        社会哥慢条斯理的啃着红薯,细致的问我舅舅家在哪片,我说了古墓所在的那个镇的名字。社会哥居然说那边有个墓,挺大的。我毕竟年幼,忘了面对的不是邻家大哥,毫无戒备的跟他打听了一些关于古墓的情况。

        社会哥说你想去那玩啊?我去过。前几年学校里面发课本,有一本当地历史。虽然从没老师讲过这门课,但是我自己看了一遍。其中就提到这个墓。说是战国四君子其中的一个,叫什么候。反正死了之后就埋这边了。其实一直就不知道具体位置。政府找了块地,垒了个坟头,立了块碑,旁边盖了个亭子。说这就是古墓。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在这。我还去看过几次,范围挺大,有花,有树。不过很少见人去,树底下都是屎。

        社会哥还细致的交代,墓在一个园子里,经常不开门,但可以从旁边小巷进去,有一段墙头不高,可以翻进去。“反正也没人管”。

        这是很平等的交流。

        一定是我处变不惊,表现的很老成,社会哥并不把我当成一般的小孩子看待。我甚至想,出门在外的事情也没那么难。书上说了,四海之内皆兄弟。聊得那么投机,说不定可以成朋友。我有些得意,回去可以跟别人说,我在这边,那么远的地方,还交了朋友。

        社会哥跟我闲扯了几句,又到了一站,他转过身准备下车。他走到门口,刚要迈步下去,又回头叫“那孩,过来下!”  我以为这是要跟我报个名号,以后过来方便找他。于是满脸期待,颠颠的走过去聆听指教。他随手把吃剩的一小半烤红薯扣在我头上,一按,一拧,帅气的转身下车,走了。

        我头顶红薯,泪流如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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