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殿锦绣纱帐重重迤逦卷开,雉尾仙掌轻摇漫扇,冕旒玉珠哗哗鸣响。老皇帝眯起眼睛,艰难地穿透按朱、白、苍、黄、玄次序贯串的十二旒五彩玉,看清了大殿中俯身长跪地叩头谢天恩的长子,缓缓吐出沙哑嗓音:
“太子平身。”
老爹再不是从前那位开疆立国纵横寰宇,一柄长剑被血泡软,受千人敬仰膜拜,遭万人诅咒唾骂的奸雄巨枭,而只是一个尽受杂毛老道蛊惑,浸淫丹鼎,不理朝政,终日禁足麟德殿炼金丹修长生,幻想着得道飞升的老头子罢了。
九哥看着已变喜怒无常,与自个情分日渐疏离的老皇帝,幽幽嗟叹。世上哪里有神仙,什么羽化登仙,白日飞升,不过是一枕黄粱,南柯一梦,臭杂毛骗人的鬼话罢了。
这金丹也绝非善物,多食于身无益,可老头子却不以为然,日夜进服。眼瞅着他精气神日渐靡颓,嗓音愈发苍老沙哑,如何能无动于衷?毕竟是自个亲爹,血浓于水,可多次上书谏言皆被一句“吾儿尚幼,不足论道。”的朱批给驳了回来。
可恨这帮牛鼻子杂毛整日像苍蝇那般围着老头子转悠,你一言我一语,不停吹风蛊惑。也不知是哪个挨千刀该活剐的龟儿子进言把听朝理政之处由宣政殿直接改为麟德殿,说是朝政修道两不误,老爹竟也欣然纳之。
透过衣襟,瞧得见大黄袞龙袍下的玄青道服,老爹正值修炼之际,披袍挂冕仓促接见,定有紧要之事。
“朕修道略有小成,呂真人炼化的长生胎丹这几日正在关键,朕无暇离宫,今年便由你一人前往拜祭你娘。”
太子爷脑际轰鸣,如遭雷击!
丹毒已深,老头子竟疯魔至斯,连给自小青梅竹马,同患难却不能共享福,最后还因他而死的娘亲上柱清香的耐心都欠奉?
九哥目光黯淡,瞥了瞥静立玉阶下黄冠青袍楚楚鲜亮,手挽洁白葫芦尘,腰挂桃花木剑闭目摇头,煞有介事的白发老道,不禁咬牙切齿。
杂毛老道霜白的鹤发半点儿也不杂,相反,既长又顺。行走江湖最要紧的是懂得如何包装自己抬高身价,吕金丹深谙此道。不知从何处整来的一身天师玄袍,一拂麈尾扎成的葫芦尘,再加上一柄颇像那么回事的桃木古剑,极具仙风道骨。自诩清修于道祖福地阁皂山,能随河车运转,炼化胎丹,一卷旧货铺里淘来的《周易参同契》孤本从不离身,摇头晃脑,张口闭嘴便是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甚为敬业。
也曾遣人往阁皂山探查摸底,皆是有去无回,传闻都留在那处福地虔心修道了。这些哪里能唬得了有对火眼金睛,自幼以坑蒙纨绔为本业的太子爷,可身经百战,江湖经验富足的老爹竟对此深信不疑,便如心智全无的幼童,这大约便是所欲为何,便愿相信是何吧。
夜已深。
九哥心情大坏,出了麟德殿,便顺着太液池回廊散漫转悠,走走停停,扯下腰间琉璃瑶佩,五指紧紧攥死,腕筋暴凸,只恨自个打小养尊处优,钟鸣鼎食,打架有佩剑千牛卫,砍人有带刀短髯汉,除了架苍牵黄,膏粱纨绔,不曾习得半点拳脚,否则,方才定然一剑开了吕金丹的天门,让他用不着炼什么狗屁胎丹便可直接羽化飞身。
素绫锦袖一甩,一个叮咚,琉璃琼玉击碎了池中月华,寒芒粼粼,千波潋滟。回想起高泽额上鸡冠大包,连连苦笑,剑开天门不会,掷起杯杯盏盏,是一砸一个准。
“霍统领,让本殿下看看你的刀。”
身后悄无声息的短髯汉子虽满面愁苦委屈,却并不动作。
嗯?宝贝疙瘩不肯给,抗命?太子爷脸容愠怒,睨眼一剐,腰悬长刀面蓄短髯的大汉便抵抗不住,恭敬递刀。
铁柄木鞘,无镶无镂,除了刀身近五尺,长了一点,与普通杀猪刀没啥区别,绝对衬不上千牛备身统领的身位,拍了拍刀鞘,九哥口中啧啧,出来混牌面很重要,这点鲜袍怒剑吕杂毛比你上道多了。
“传闻你曾刀斩望舒,鬼泣八方,位列我大夏武值榜第六,今晚有刀有月,耍一个让本太子解解闷?”
看着霍三刀愣站着嗤出嘿嘿憨笑声,九哥皱起剑眉,从未见过这厮拔刀,既不用何以日日悬佩,寝食不解,在剑及天下的大夏王朝绝是个不小的麻烦,敛起两柄剑刃般锋利眼神对着短髯锃亮的憨汉子剐来又剐去,可他这回却假装没瞧见,痴笑依旧。
刀斩望舒,鬼泣八方定是这货吹下的牛皮,就算这刀再是宝贝,十几年躲在鞘中一次也未曾见光,还不锋刃销蚀,锈迹斑斑?
原本打算亲自抽刀一看的锦衣大纨绔突然有些意兴阑珊,霍地掐起刀鞘砸往太液池中早已沉静如死的望月水影。
“让你见识见识本殿下的刀捅婵娟,血溅八方!”
咕隆一响,池中月影再次面目全非。只看霍三刀虎目一撑,一声哀嚎,一条饿虎扑食,彪悍身形划出一弧旖旎线条扎往水中。
“我的刀!”
听着短髯汉子撕心裂肺的惨叫太子爷笑得很是解恨释怀,既然不用,这破铜烂铁本殿下便替你拾掇了,老爹徭役三万苦力挖凿的太液池可不是小水洼子,纵横七余里,池心更是深过三丈,只怕再无法寻回了,抖了抖素绫广袖,循着绕池轩廊接着游荡。
霍三刀名中有刀,大明宫内的千牛备身就时常调侃他们这位有些憨木的统领只会三刀,可细细想来数千翼护宫城的千牛备身卫竟也无人瞅见他使过一刀,九哥自是不愿无故戏耍消遣这宫中的唯一一柄刀,且是柄打出生以来便日夜跟随,护他周全的好刀。
只是公孙莺莺曾言,若今夜子时单独来见,便为他献上一段失传多年,天下男人皆爱看的薄纱轻诃舞剑器。
姜国宫乐筵曲隽永华美,极有造诣,大夏灭姜之后网罗其宫廷内教坊乐师舞家,于太液池北梨园教传指点青苗,既尽了耳目之娱,又续了大姜乐舞之辉煌,使其不至失传。
梨园八千歌伶舞伎歌舞无出公孙莺莺之右,以致舞毕每被秋娘妒,曲罢曾教乐师伏,若非太子爷最喜她抚琴唱曲,早便被八千团妒火烧成了灰,八千泓口水喷成了鬼。
一胧寒烟,一盏孤灯,一尾连珠式古琴,一娉豆蔻美人玉立亭间。
梨园驳岸水榭内一身广袖留仙裙的大明宫歌姬有些急躁不安,踮起团锦琢花小鞋,似要望穿太液池畔绵延迤逦的白玉轩廊。
哎呀,到底来不来?已过三更,这夜深人静的,要留宿可如何是好,不来好像又有点失落,殿下呀殿下,心口的小鹿快撞死婢子啦!
眼神抹到了案上春雷,这可是把稀世珍品,古琴第一推雷公,蜀中九雷独称雄,传世古琴之中以蜀中雷氏九子雷威所斫春雷为最,雷威曾于大风雷中独往峨眉,酣饮至醺,披蓑笠入深松,偶听一株古松声响连绵悠扬,遂伐之,斫以为琴,名唤春雷,公孙莺莺抱琴入宫门,琴曲冠绝梨园,除了琴艺技法高超之外,春雷功不可没。
勉力震慑心神,素手轻拂弦,拨弄玉房前,轻勾慢剔抹复挑,曲声菲菲漫榭梁,一曲《玉树后庭花》,绮音缠绕帝王家。
看着锦衣博带不知何时飘然至眼前的俊朗太子爷,公孙莺莺的胸脯有些起伏不定,缓缓起身,一个款款万福礼,仪态万千。
“殿下,婢子新谱此曲,可还算能入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