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老汉日子过得并不幸福,六十来岁吧,浑浑噩噩的缩在镇边上的垃圾街混日子。妻子走得早,留下他跟唯一的儿子相依为命。许是造化弄人,儿子所在的煤矿发生了斗殴事件,回来的时候,就只剩下了一个小小的盒子。
白色的轿车卷起细细的灰尘从他家门口驶过,车里的人他认识,镇上老张家的儿子,考上了所好大学,每逢过年或是大热天儿,他都能看到那日渐成熟的影子。车是新的,人也一年好过一年,他的心里忽然有些苦涩,莫名的怒气升腾起来,一口气把手中的酒喝了个精光。
空气中弥漫着不一样的味道,淡淡的稻米的香味。初秋将至,他家的稻田却空空如也,去年就荒了。人没了,要田地有什么用呢?每天靠着矿上给的抚恤金,烟不离手、酒不离口、胡子不刮、头也不剃。曾经老实巴交的人,如今已成了泡在酒精里等死的虫子。
他的目光顺着轿车移到了老张家的门口,听不到欢喜的声音,仍能感受到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叹了口气,默默的坐在门口点上了一支烟。或许,离热闹不远了吧。
不得不说,他的预感还是挺准的。没几天,张家那小子放出话来,说什么大学生回乡创业,要给乡亲们谋些福利,整一项大工程啥的。他不懂,也没兴趣去听,嘴边却也挂着不怀好意的冷笑。喝些酒,就四处嚷嚷,张家那小子出去几年,现在翅膀硬了,有出息了,耀武扬威来了。
他总是自顾自地说着,似乎想要从中找到一些引以为傲的平衡,不过也没人跟他一般见识。张家的大学生要创业的事却也在镇上传开了,那项工程叫什么来着,似乎还是一个比较新奇的东西,说什么“暖气”,村民们也不大懂。听人说的天花乱坠,冬暖夏凉,似乎还不错,也就迷迷糊糊地支持起来。
群众工作看样子做的还是挺好的,然而好景不长,当张家人拿出图纸,一条弯弯曲曲的线穿过几家村民的田间地头,当时就引来了一阵唏嘘声:什么嘛,原来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玩意儿,想占我家土地,没门儿!别说一米了,半米都不行!
原本顺利的计划就这样搁置了,机械开不进来,工程没法进行。张家人看着手中的蓝图,村民们强硬的态度让他们不免有些焦躁起来——建造暖气站,本就是提高生活水平的好事儿,再说国家倡导可持续发展,一个暖气站,每年能少砍多少树,能少排多少温室气体,真是目光短浅、不可教赎。
不过这些话,他也只是说说而已,年轻气盛,谁没点儿脾气,冲动也是应该的。毕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生,理智最终战胜了那快到达到临界的火气。最后,他花了一个月时间,一家一家的交流,然而却更加的头痛了。不管他如何开导,如何解释,村民们脖子一横,就是不让。
说国家政策,环境保护,倒换来一句, “别拿那些唬人了,祖祖辈辈砍了几百年的木头,烧了一辈子的柴火,你说温室气体就温室气体啊,说污染环境就污染环境吗?如今啥事儿没有,当我们都是傻子呢!”
于是,交流无果,地还是地,寸土难争。
张家人也气出了真火,本来好好的一件事儿,如今弄成这样,这不让人看笑话吗!于是,有人狠下心来,实在不行了,让机械强行开进来,等生米煮成熟饭,那群冥顽不灵的自然就知道当初的决定有多荒唐。
可转念一想,那也不行啊,都是乡里乡亲的,闹得跟强盗似得,我们回乡创业,又不是回来赚黑心钱。
那怎么办?总不好就这么放弃吧。于是,暖气建造这事儿又日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村民们仍旧在田间忙碌。稻子已经长出了第二茬,冬天不远了。苏老汉抽着烟,一身的酒气,消耗着他本就迟暮的生命。
然而,在一切都逐渐平静的时候,镇长突然放出话来,张家侄子回乡创业,建造暖气站,这是好事儿,以后,凡是修暖气占了谁家的地,每人每平米补贴三百元。
这钱,当然不是镇长出的,工程迟迟动不起来,张家人也急,眼看越拖越久,无奈之下,也只得用钱来解决了,又担心达不到效果,只能把镇长也请了出来,开始的时候,仍是一片反对的声音,不过碍于镇长的面子,倒也没怎么闹大,后来老李家拿到三千块补贴的事儿渐渐传开。也就几十斤稻米的的事儿,换来三千块,倒也划算,一来二去,反对的声音小了,机器的轰鸣声逐渐响了起来。
本以为一切都快结束的时候,工程路线都完成了大半,剩下的就是选址建站了,烧水的锅炉总不能建在镇中心吧,小镇原本的安宁不能毁在来来往往的车辆上,一番考察下来,苏老汉的荒地便成了最好的选择。
信心满满的他在一个大晴天来到了苏老汉的家门口,浓烈的酒气让他不禁皱了皱眉。苏老汉的事儿他听说过,儿子死后,原本老实的苏老汉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他想起小时候苏老汉背着他去山上捡栗子的事儿,也是一阵恍惚。不能说苏老汉懦弱,只能说生活欠了他太多吧,白发人送黑发人,搁谁家里都不好受。
他看着坐在门口日渐憔悴的老人,轻轻的叫了声苏叔叔。苏老汉没有看他,吐了个烟圈儿,恶作剧似得刻薄起来,“哟,这不是张大学生吗!老头子我烂命一条,可没什么让人惦记的。”
话虽这么说,其实他心里早知道他这次来是为了什么,那片跟随他大半辈子的土地如今已没什么用处,只是心里总有一个疙瘩,硌得慌,凭什么人家父慈子孝,自己如今却沦落到跟乞丐似得。
这样想着,一股火气蓦地升腾起来,还没等他开口,那个年轻的身影便被他粗暴的赶了出去。
“要么不建,要么换地,想要我的,不可能。”
他还想说些什么,见苏老汉瞪得大大的眼睛,却也不好意思继续开口。看来这事儿,还得慢慢磨啊,对于这样一个老人,他是有些同情的,即便生活对他如此的不公,他的心里,还一直存着那个年少和蔼的影子。
默默地退了出去,直到他的影子渐渐消失在马路尽头,苏老汉才突然抱住脑袋,泣不成声。
施工的进程又被迫停止了,期间他跟苏老头谈了几次,都没有谈拢,镇长也去了几次,无论扔出多么丰厚的条件,苏老汉就像个石头似的,怎么都不同意,眼看着冬天越来越近,他忽然觉得,自己应当是错过了什么。
风中的寒意越来越清晰,那天他站在路边,看着苏老汉越来越破败的房子,提了壶酒,买了点儿小菜,衣服没换,脏兮兮的站在了苏老汉的面前。
出奇的,这次苏老汉没有赶他,就像小时候一样,招呼他进了那个老旧的房子。那一晚,一老一少聊了很久,他没有说土地的事儿,苏老汉也没了那尖酸刻薄的形象,直到月上中天,他才从苏老汉家走了出来。
“苏叔叔,以后有时间就来我家坐坐吧,好酒好菜没有,但也还是能招待的。”
透过月色,他看到了老人脸上久违的笑容。
过了几天,苏老汉的荒地正式破土动工了,村民们都一脸惊奇,苏老汉这几年的难缠程度他们都是知道的,如今突然松口,也让他们有些好奇张家那小伙子到底用了什么方法。
终于,暖气在年前通到了镇上的每一家,以前围着火炉烤柴火,前胸后背冰火两重天,如今只靠几根小小的管道,整个屋里都是暖洋洋的,虽说每月要交那么些费用,却也不是不能承受,那修暖气占用的土地,跟广袤的农田比起来,确实有些微不足道。
年夜饭的时候,苏老汉还被特意请到了张家的宴席上,屋里暖暖的气息,让他捏着筷子的手忍不住有些颤抖,这样热闹的景象,好些年没有经历了吧。他原本以为,这辈子,怕是只能在那愈发破败的房子中度过了。毕竟,一个没权没势的老头子,谁会在意呢?
山风中夹杂着些许桃花的香味,小轿车从镇中心驶了出来,却在苏老汉家的门口被拦下,村民们都围了过来,苏老汉挤过层层的人群,递给了他一个包的严严实实的袋子。
“里面是你从大家伙儿手中买地的钱,那时候糊涂,啥都不懂,你也别推辞了,现在镇上暖气通了,你也应该琢磨还贷了。”
他伸出的手凝在了空中,有些惊讶。
“是啊,拿着吧,那点儿地其实也没多大用处。”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人群中顿时叽叽喳喳热闹起来,在一片亲切的目光中,他将那沉甸甸的袋子放在了车里,消失在了弯弯曲曲的山路中。
“这真是一次失败的创业。”后座的设计师有些感慨,“忙活半天,钱没赚到,还倒贴了不少。”
他看着旁边还略有些温度的袋子,笑笑:“也不算吧,我有感觉,下次我们一定会成功的。以人为本,真的很重要。”
仔细想想,还真是的,如果当初真的强行施工的话,恐怕……他不敢再往下想了,至少以后不论什么事儿,都应该把人民放在首位,毕竟,那才是一个泱泱大国繁荣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