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山谷中的灯笼
接到在离邑里不远的花心里遁世隐居的丈庵先生病势危笃的信儿,崔致修在刚过中午的时候就带着寿东出了门。这是他近半年以来头一次出门,虽然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但丈庵先生是唯一一位令崔致修尊敬的师傅,也就无法顾及身体情况了。
天气相当寒冷,掠过蟾津江上来的风撼动着灌木丛一直刮了过去。从平沙里沿江到邑里的三十多里路上,有牛车过,也有樵夫走。樵夫和农夫们听到从后面传来的马蹄声就打招呼过来,但都含含糊糊地避开致修那射人的眼光。
江面上有赶集的船只向着花开集逆流而上,黑糊糊的墨绿色江水之上天空低垂着,粗重的灰色云彩就要遮住发出微光的太阳。
飘动着白袍衣襟,飞舞着宽沿纱帽的饰带,致修骑在马上摇晃的身影走出村子大约有两里地了吧?这个时候在崔参判家里,尹氏叫来了针母凤顺妈。
“您叫我吗?”
凤顺妈把针别在上衣衣襟上,在房门前弯下腰。
“西姬在哪儿?”
“好像是在小姐身边。”
尹氏顿了好一会儿:
“最好把西姬领出去……”
“啊?”
“最好从别堂领出来……”
弯着腰的凤顺妈脸色变了。
“在刮风啊。”
“在刮风?”
“是的,天气凉,万一得感冒啥的……”
拔出别在上衣衣襟上的针改插到发髻上,凤顺妈的手哆哆嗦嗦地颤抖着。
“感冒么……那就叫凤顺领西姬到厢房里去吧,可不能让她进别堂。”
“是。”
退下来的凤顺妈脚不着地地一路踉跄,不像是在找凤顺。一会儿把插在发髻上的针别到衣襟上,一会儿提起胸前滑落下来的裙腰,失去沉着的她走到院外喊叫凤顺后又折回来了。
“可出了大事喽。事儿总是要发生的,可是在士大夫家里,这算是什么变故哟。都说瞒了生辰八字躲不了命,真是佛爷颠了倒了,颠了倒了。哎,可怜哟。可惜那青春哟!”
端着米汤走过来的三月看见了嘟嘟囔囔的凤顺妈。
“一个人叨咕啥呢?”
“我叨咕了么?”
“自各儿嘀嘀咕咕的。”
“初生老太咋样?”
“初生老太倒没什么,就是石岩老大爷真够戗。现在都不认得人,喂米汤也都咕唧咕唧地吐出来。
“因为是病老么。看见我家凤顺没?”
“没有。有啥事儿吗?精神紧张啊。”
“啥事儿……”
话没说完就着急忙慌往敞门库房方向走了过去。
福伊正在劈柴禾。
“看见凤顺没有?”
“没有。”
嘿!福伊劈一下柴禾,生硬地回答。
“九千去哪儿啦?”
抓起劈开的柴禾没来得及扔,福伊几乎是拧着脖子紧张地回头看着凤顺妈。在库房干活儿弄出沙沙声响的石头,也惊慌地探出头来望着凤顺妈。三个人之间的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当他们沉默的时候,脸上都浮现出了同情和无可奈何的神情。
“九千去哪儿了,我可不知道。呸!”
福伊往手心里吐口唾沫,重新拿起了斧子。
“该死的!乌鸦群咋那么疯癫!”
脑袋缩回库房里,石头啐了一句。
“天要下雨喽。”
福伊应声做答。在灰色云彩聚拢的天空上,寒鸦在成群飞翔。牛棚中黄牤牛咀嚼的声音忽然传了过来。
“这丫头片子跑哪儿去了?”
凤顺妈往别堂方向走去。
“妈呀!”
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凤顺从后面跑了过来。
“干吗找我?嗯?福伊说妈在找我,是他让我过来的。”
“你去哪儿啦?”
“后屋,是老金家的叫我过去的。”
“凤顺,你过来一下。”
凤顺妈一把抓住孩子的胳膊,往角落里拽。
“啥呀?”
看到自己娘面色紧张,凤顺吃惊地甩开胳膊。
“我再也不去老金头儿家里啦,再也不去啦。”
凤顺抢先求饶。
“小姐在哪里?是在别堂吧?”
和脸上表情无关的话让凤顺摸不着头脑了。
“刚才和别堂小姐在一起来着。”
“你去把她领出来。”
“为啥?”
放下心来的凤顺反问道。
“得到厢房去玩儿。”
“要是老爷大发雷霆可怎么办?”
“老爷不在。领小姐赶紧过去吧。”
“不在?”
“到厢房的小里屋玩儿过家家去吧。”
“那就去了。”
“可是要记住了,在妈叫你们之前千万不能回来,懂了吗?”
“为啥要那样?”
“让你咋样你就咋样就行了。”
“要是小姐哭着要回怎么办?”
“嗯……那也不行。别堂……别堂里呀。哦嗯嗯,那个,对了,别堂荷花池里有蟒蛇,要抓那个蟒蛇。”
凤顺妈在编故事,编着编着突然发了脾气。
“听懂我的话没有?!”
回到房间里的凤顺妈抄手坐着。
“没心思干活了……”
分开手臂,拿起烙铁捅捅火盆。
外头三月在找老金头儿。捅完火盆再用烙铁把炭火拢好,凤顺妈侧耳倾听外头的动静。
那是小时候的事情了,生活在云峰的时候见到过的那一幕,如今都快四十的凤顺妈还记得很清楚。约摸是在大麦开花的时节,村里人都往后山上拥去,凤顺妈也跟去了。大家看的热闹是阎进士家仆从的尸体。虽然用草帘盖住而看不见了,但是草帘让血染湿了,地面上也摊着鲜血。挤开大人伸进脸的凤顺妈眼里看到的是在草帘一角露出来的尸体的脚。那是个穿草鞋的大脚。沾血的草帘上绿头苍蝇在飞舞着。也不知是犯了什么罪,说是被打死的。一想起那青绿色的大脚,至今都没有胃口。
倾听着外面的动静,凤顺妈为了抹去那大脚的幻影摇了摇头。
“太太,您叫了吗?”
听不见尹氏的声音,只有“是,是”地回答的老金头儿的声音断断续续传了过来。过一阵子,老金头儿慌乱的脚步声从凤顺家的房门前过去了。门房那边喧哗了起来,喧哗了好一阵子。传来了库房的门被关闭和上锁的动静。之后在围墙里三层外三层的宽大的宅院里萦绕着让人毛骨悚然的沉寂。
哄着好不容易领到别堂墙外,但西姬一反常态地情绪不高,纠缠着要回别堂玩过家家。
“大人不在,刚才不是说大人不在么。”
“说谎!”
“真的,是我妈说的。”
凤顺和西姬提着玩过家家的家什筐争执不下。
“凤顺,在这里做什么呢?”
两个孩子同时回头看,尹氏平静的眼睛在望着西姬。她是个高个子,上身挺直,两肩的骨头耸起在土布夹袄下。相对五十五岁的年龄似乎有些显老,但长长的眼睛很妩媚。与其说有女人味,倒不如说她更像个儒生。
“快到厢房去玩儿去吧。”
孩子们回答一声“是”后立即拉着手跑开了。来到厢房的后院儿,孩子们进了小里屋。
“凤顺,屋里热不热?”
外头吉祥喊叫着问道。
“热!”
凤顺也喊叫着回答。
说是要在花心里住上一晚上的,但也有可能什么时候就回来,所以吉祥正给崔致修房里烧炕,刚好看见孩子们进了小里屋。在她们从筐里拿出吉祥用梧桐木削成的家什的当口儿,吉祥弄来了用来玩过家家的粮食。分明是在发生什么事情,吉祥却好像是什么都不知道。和往常一样,他的脸看起来很快活。
“板栗就烤过来吧。”
凤顺俨然以里屋太太的口气命令吉祥。
“好吧。”
吉祥拿起装有板栗的木盆去了灶门前。凤顺拿出瓢里的松子、大枣和柿饼,用妆刀切碎来摆饭桌,而西姬则以一副不开心的样子在观望着。看来这孩子还是感到了某种不安的吧。
“凤顺,去妈妈那儿吧。”
开始纠缠起来。
“不行,荷花池里有这么大的蟒蛇。”
停住手上的活儿,凤顺张开胳膊比划蟒蛇的大小。西姬不吱声了。父亲让她讨厌和感到害怕,奶奶虽不讨厌却很严厉,但更可怕的看来还是蟒蛇。吉祥坐在柴禾着起来的灶门前,把木盆放在膝盖上用小刀起板栗脐子。
“先退客死鬼吧。小姐就哎哟哎哟地躺着吧。”
凤顺让西姬侧卧着,自己拿起瓢挥着妆刀。
“不是看家鬼,也不是祖上帝释,而是来来回回饿死的鬼呀!要是瞟上了五岁大的崔氏,就木碗里接过饭小瓢里接过咸水退下去吧!哦呵!呔!要不退下去,就把你套着铁锅沉到连个酱味汤味都闻不着的大同江里……”
外头,看来是在小里屋的左侧墙边,传来了低低的声音。当然,屋里因为凤顺在吵闹,说话声没能传到孩子们的耳朵里。
“出事儿啦。”
是从来不表现出兴奋的贵女低沉而柔和的声音。
“出啥事儿啦。”
是三月气鼓鼓的反问声。
“把九千关在道场里啦。”
“……”
“咋样,三月你现在的心情?幸灾乐祸呀?痛快呀?还是心疼啊?”
“嘻嘻哈哈什么口气呀?有啥喜庆事儿不成?”
“算不上是喜庆事儿,不过想知道你的感受不是嘛。”
“哼,谢啦。虽说苍蝇落在马尾巴上能走千里,不过改改吧,改改你那心眼儿吧。”
“耳朵也没聋,我咋就听不明白呢。你说啥?”
“虽说不是值得称道的事情,但对人家来说是生死攸关的节骨眼儿上,你咋就那么高兴呢?嘴巴张得木盆那么大,小心别裂开那嘴巴。”
“哼!”
用来退所谓客死鬼的松子、大枣散落在炕上,凤顺正在收起来。
“小姐,现在头不疼了吧?鬼都跑掉了。”
西姬干打着哈欠,又来纠缠着要去别堂,凤顺只好再讲蟒蛇的故事。
“让别人眼里流眼泪,总有一天自己的眼里也得流眼泪。我可知道,是你撺掇九千见小姐的,还装一副为小姐的样子。”
“天打五雷轰!”
“得了吧,事后还跟太太告状,你安的是什么心?”
“你这是杀人哪,杀人!用不着我告什么状,太太早都明镜似的一清二楚了。何止啊?是三洙先知道后里里外外放风传开的,还用得着我去告状啥的?”
在劈柴燃烧的灶门前,吉祥用烧火棍扒拉着火中的板栗。
“三月,你有没有骨气呀?”
“放心吧,不会跟你借的。”
“你不会是松树鬼托生的吧?因为九千焦心得成宿睡不着,现在竟然又替他们说话?”
“不是说不用你操我的心嘛。别人爱焦不焦心,你着什么急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儿心思,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不关我什么事儿,到时候吃饽饽看热闹……原本就是个睡虫,天一黑被背走了都不知道。”
“倒也是。大大的猫头鹰眼,听说只有晚上才能看得见呢。”
小里屋外头的风景荒唐,小里屋里头的风景也够荒唐。
“饿死的魂灵啊!得天花死的魂灵啊!害伤寒死的魂灵啊!死于霍乱的魂灵啊!挨刀儿死的魂灵啊!吊死的魂灵啊!来来回回死在路上的魂灵啊!”
自称做大街巫法,摆桌儿召唤无数个魂灵的凤顺活像神仙附体,朗朗的嗓音、兴奋得闪闪发亮的眼睛、手势和身体动作都已经不能说是孩子们单纯的玩过家家了。实在真切,真切得能让人感到凄凉的鬼气。
凤顺的这种把戏对她妈来说可是个很大的操心事。不仅是巫婆戏,凤顺的说唱戏也让人赞不绝口。凤顺今年七岁,长西姬两岁。长得纤纤细细,性格也比较文静,可内心里似乎有某种召唤,只要是巫婆戏、说唱戏一看就像着了魔似的,听一遍就能轻巧地背出来,而且嗓音也非常动听。也许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资质,亦是个悲伤的人生旅程的预兆吧。
“臭丫头!要当流浪艺人啊!还是要当巫婆呀!”
要是凤顺妈对孩子杵脑袋捶后背,老金家的总是袒护孩子。
“怎么啦,这也是一种才艺,干啥打孩子啊?”
不仅如此,无聊了还会捧一捧。
“我们的凤顺要不要亮亮嗓子?让我们来听听名唱的歌喉吧。”
凤顺一听这话就眼睛忽闪忽闪地放开歌喉:
“真是个糟透的命运哟。二八青春年少,离别郎君是为哪般哟。”
要是这时候让她妈撞见了,凤顺就得挨打又挨骂。
“老了老了和小孩子还真对路呀。丫头!快不给我收起你那疯癫。”
现在凤顺也把连连打哈欠的西姬撂在一边,陶醉在自己的戏耍当中。
“乌桕 您啊,教教我吧。乌桕您啊,行大礼了。乌桕您啊,教我什么?”
正在这时,烤好板栗的吉祥过来责怪她:
“又在发疯了。当心你这样会真成为巫婆。”
凤顺戛然而止。
“你要是告诉我妈就要你的小命儿。”
“我要告诉,咋的?”
凤顺看了看木盆里头。
“板栗都给剥了皮呀,这是干啥?”
“吃起来方便嘛。”
“讨厌!”
正好有了发脾气的借口似的,西姬突然尖叫了一声。
吉祥感到惊讶。
“怎么啦,小姐?”
“为啥剥皮!”
“怕您伤手啊。”
“脏,讨厌,我不吃!”
“弄干净了的。”
“我是说吉祥的手脏!”
吉祥摊开双手看着:
“不脏啊……”
似是狼狈地、又似伤心地抬眼看着西姬:
“小姐,那吉祥再也不背你啦。”
“那我就打你。你这家伙!卷起裤腿来,就这样。”
西姬以犯困而又不耐烦的眼神怒视着吉祥。
“我错了,我再弄一些烤来。”
但是,两个孩子在热乎乎的炕头上睡着了。外面黑漆漆的。说去烤板栗的吉祥没有回来,也没有谁来找两个孩子。
夜深的时候,凤顺妈进到屋里来,生怕孩子们睡醒了,蹑手蹑脚地给盖上被子,然后蹲坐在旁边。
过了三更的时候,崔参判家里出了丧事,是石岩老大爷死了。
“该死的!明天要出一大堆尸骨啦。”
三洙啐了一句。此时,在出了丧事而全家都灯火通明的时候,姑苏城山谷中却有个灯笼在路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