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并不如风:爷爷奶奶篇》(三)

                                    二

奶奶是爷爷花五百块银元娶回来的。

伯伯谈起爷爷奶奶往事时,我一脸怀疑:五百块银元?不可能吧,那是多大的一笔财富呀!那个年代,衙门官员一个月薪水也就一两块银元。难道爷爷的父母是地主?拿得出这么多钱?奶奶是名门闺秀?需要这么多聘礼?

谈起爷爷的父亲,众人的口吻都带着鄙损:他非常懒,不愿干农活,更不要说外出务工。唯一的收入就是帮乡邻们把稻谷碾成米,换些口粮。碾米也是投机取巧。村子旁边有座高山,顺着山坡,一泓清泉缓缓流下。他在半山腰砌了一个水池,蓄满水,池子底下安了一个石磨盘,稻谷放在磨盘底下,借助水的冲力,磨盘慢慢转动,把稻壳碾开。碰到干旱少雨,只能歇着。入不敷出是常有的事,后来祖屋也卖了,全家蜗居在村口土地庙里,最惨的时候,炒菜的锅也只有半片。

对于爷爷的父亲,我倒是佩服有加。能依据地势设计出省力的磨坊,至少他很聪明。懒惰往往能推动科技的进步。不愿挑水,设计了自来水,不愿走路,发明了汽车,不愿上楼,制造出电梯……对于爷爷的父亲而言,或许是那些农活、苦力活他不愿干,他想干的事却没人给他干。何懒之有?不然,他怎么会养育出一个十里八乡最吃苦耐劳又精明能干的儿子?

爷爷出生在光绪13年(公历1887年)大年三十。村民常常把正月称为招月,按族谱排辈,爷爷排到"文"字辈,于是有了"招文"这个文绉绉的名字,但爷爷识字不多,名字也写得歪歪斜斜。或许"招文"喊起来拗口,平时,大家都叫他"怀招公"。

父亲也经常和我们谈起爷爷。

他又高又壮。脖子上总是挂一条擦汗用的毛巾,上身经常赤裸,露出一块块腱子肉,古铜色的皮肤油亮油亮,雨水在上面根本沾不住,甚至蚊子站上去都会打滑。

他力气特别大。有一年,镇上办榨油厂,要把一些几百斤重的树从山上运下,树中央再掏出一个完整空槽。山路窄小,树只能靠人力从山上扛下,全镇只有爷爷一个人敢接这活。

他脾气火爆。父亲小时候特别调皮,有一次,衣服弄脏了,爷爷提着他一只手,像提着一只小兔子,把他沉到池塘水底,又拉出水面,如此五六次,直到衣服上的泥被冲刷干净,父亲也差点被水呛死。还有一次,爷爷突然心血来潮,想教会父亲犁田。牵着牛,套上木犁,父亲像模像样地摆出驾式。爷爷手里拿着一根小竹棍,在田埂上兴致勃勃地比划着犁田要领:先把木犁侧向右边,用力翻起土,再侧向左边,也用力,吆喝牛往前走,再在前面转弯……当看到父亲手忙脚乱,不知所措时,爷爷勃然大怒,连骂几句:冒用的东西!冒用的东西……把手里的小竹棍一扔,扬长而去。留下父亲一个人茫然地拉着一头牛站在田中央。

他还非常节俭。小孩吃饭不能离桌,偶尔掉了饭粒,必须捡起吃掉,否则,筷子头马上敲过来。不会干农活的父亲,特别会抓鱼、泥鳅。爷爷对此非常恼火,煎鱼要用掉很多油,煎好的鱼特别下饭。油和米是要拿去卖的,多吃啦,相当于把钱吃掉。为此,他在家中立下规矩:晚餐只能喝稀饭。

凭着一身毫不吝惜的力气和精打细算的脑子,爷爷开始重振家业。娶了妻,生了一儿两女,赎回了被其父亲卖掉的祖屋。农闲之余,到处打工,别人干不了的活,他敢干,别人不愿干的活,他去干。慢慢的,他成了村里的富翁。

顺风顺水的人生在爷爷四十五岁时戛然而止。

先是其妻子的肚子突然疼痛。请来神婆、道师连跳了几天大神,做了几场道事,但毫无好转。最后祭出绝招:抬出谷仓,四周用布封实,病人坐在谷仓中央,几位壮汉拉着谷仓拼命旋转,意图将侵入病人体内"鬼魂"甩出。但打开密封布条后,其妻已撒手西归。

没过多久,快成年的儿子患了"妄病",这次,爷爷不再相信神婆道师,跑到镇上请郎中,但郎中还没进家门,人已一命呜呼。

妻死儿亡,两个女儿早已出嫁,红红火火的一个家瞬间变的冷冷清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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