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云率军行了几日,就到了八月十五,他们在路上度过了中秋佳节。
因是行军途中,一切从简,中秋也只能对付过去。但周景云到底吩咐下去,当晚给每位士兵都分发了月饼。
慕容子致向来爱酒爱茶,考虑到虽然已在归途,但危险也时刻存在,不便饮酒,所以只能找周景云饮茶了。至于酒,只能回到京都再畅饮了。
周景云与慕容子致相对而坐,默默看着他煮水烹茶。
大成饮茶之风盛行,各地风俗亦不同,慕容子致深谙此道,惯常以烹茶自娱自乐。
今日他所用烹茶之法,正是京都风俗,倒也应景切题,合了一个“思乡”之情。
慕容子致将斟好的茶递给周景云,自己也端起一杯,品了起来。
“景云,今日的茶如何?”
“这是去岁我二姐从陛下那讨去的金骏眉吧?夷城进贡的本就不多,陛下自来不爱喝这茶,全赐给二姐了,你如何得来的?莫非又耍了什么滑头,从她那搜刮来的?”周景云虽不如慕容子致那般嗜茶,却也对此略知一二,只因家里二姐喜茶。
“什么叫‘搜刮’?瞧你这话说的,这可是我从大嫂那求来的。好不容易磨得她大发慈悲,匀了我一半。为此,我可挨了我哥一顿踢,这腿还疼着呢。”慕容子致想起当时情景,心有余悸,仿佛左腿又隐隐作痛。
周景云低头看着碧玉茶盏中盛着的琥珀金汤,一股淡而甜的蜜香钻入鼻中。他饮了一口,甘甜爽滑,余韵悠长。
这滋味,莫名让他心生热意,有了些许遐思。不过一瞬,他又有些唾弃自己,怎得能亵渎锦书妹妹?
原来,昨晚相思难忍,他手中握着柳锦书上一封书信睡去。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夜里竟然又梦到柳锦书。
这个梦,倒像是那晚梦境的后续。前一次,锦书妹妹为他穿上了嫁衣。而昨晚,他看着甜美动人的心上人,忍不住拥住了她。
龙凤喜烛噼啪作响,怀中柔弱无骨的身子,令周景云心生绮念。他循着本能,轻轻吻了吻柳锦书的唇。
虽然周景云不曾做过如此亲密之事,但军营之中,听来的浑话也不少。
在他幻想之中,锦书妹妹的唇一定是这样的:馨香软糯,和她的人一样娇嫩,让他欲罢不能。
方才陡然品了这杯中的金骏眉,顿时让周景云联想到昨晚的旖梦,不禁有些羞窘,面上也略显薄红。
慕容子致瞧了他面色,吃了一惊,忙道:“景云,你莫不是昨夜着了凉,为何脸色如此红烫?”说着还想伸手拂周景云的额头。
周景云打开他的手,出声道:“没事,茶汤滚烫,饮下之后有些热而已。”
慕容子致又看他几眼,确实不像病态,只得作罢。
两人对饮了约莫一个时辰,用了几块糕点,方才散去。
周景云一人望月,生了几丝惆怅。明月当空,银光尽撒。不知有多少人和他一样,在对月思念佳人?
自从军开始,每一年的中秋,周景云都是这样度过的。圆月不曾缺席,冥冥之中好像是要借此弥补远征在外的他似的。
因为有了它,至少他可以幻想,锦书妹妹此时在和他共赏一轮明月。
不过,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只要两人成亲,以后去哪,他都会带着她。未来的每一个满月,他们都将一起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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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底,周景云抵达京都附近的连城。这里与京都相邻,只半日光景即可归京了。
这会不过申时,周景云却命令大军在此休整,隔日启程。
其实,京都近在咫尺,周景云之所以不继续行军,只因有一个地方要去。
周景云和慕容子致交代了几句,一个人离开了营地。
他记得锦书妹妹从前说过连城有一个传说。年轻的公子与世家贵女一见倾心,即将谈婚论嫁之际,公子家族牵涉谋反大案,两人皆知此生相守无望,故而相约到经常约会的地方,一起殉情。
当地人感其情深,将二人殉情之地改名为“鹊桥”,期望他们来世相伴。传说,只要把刻有相爱之人生辰八字的金锁投入鹊桥河,两人就能白头到老,一生相守。
周景云要去的,正是这“鹊桥”。
他自从听了这个故事,就想着定要去一次鹊桥。反正锦书妹妹也很好奇这地方,权当替她先看看值不值得来。
周景云不想承认,他早就打好金锁,亲自刻了他和柳锦书的生辰八字,准备将它投入鹊桥河。
不过一个多时辰,周景云就来到了传说中的鹊桥。
此刻已近黄昏,因鹊桥地处连城边缘,这里人烟稀少,过路人也不曾见到一个。
周景云从远处就看到了立在河上的一座石桥。
石桥的两侧有数十根望柱,走进细看,方知每根望柱上雕着不同的动物。飞腾在天的龙、穿梭丛林的虎豹、奔跑跳跃的狐狸兔子等等,端的是形态各异,栩栩如生。
周景云走上石桥,行至中间时,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金锁。他用拇指摩挲着金锁的底部,那里刻着他和柳锦书的生辰八字。
按理说,柳锦书自小养在深闺,周景云是不会知晓她的生辰八字的。
不过,长公主与柳锦书的娘亲打小就是手帕交,对于两个孩子的情意,她们也是乐见其成的。
未来儿媳妇的生辰八字,长公主自是心中有数。装作不经意间透露给傻儿子,那不是顺其自然的事情吗?
周景云看了金锁半晌,右手攥紧,直到它的棱角割疼了手掌,也没松开。他深吸一口气,心中道了一句:“永生永世,生死相依。”刚默念完,就将金锁投入了河中。
金锁划开河中的水,瞬间沉没,不见了踪影,水面只剩一圈圈涟漪荡漾开来。
周景云心中大事已落,正要转身离开,忽然察觉到远处有些动静。
他凝神静听,有两个人的脚步声,应该是女子,皆不懂武功。
周景云不欲多留,就要离开,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至耳中,直击心房。
“素衣,前面是不是就到鹊桥了啊。”
“小姐,奴婢仿佛依稀瞧见了一座桥,应该就是了。”
不待周景云多想,两个身影出现在他的视线之中,当左那个花容月貌的姑娘,可不就是他心心念念的锦书妹妹?
只是,锦书妹妹怎会在此?她自小娇养家中,从未离开过京都。莫不是方才自己心中所想,一时出现幻觉了?
不对,声音那么真实,对面的小姑娘,明明就是她,不是幻觉!
周景云呆了一呆,刚缓过神,就要急步去往柳锦书身边。
不想柳锦书这时也看见他了。虽然已是黄昏,天色暗沉,但柳锦书不会认错,站在桥上的人,分明是她的景云哥哥!
她不顾走了半日已然酸痛异常的双腿,第一次有些失了大家闺秀的风范,轻轻小跑了起来。
“景云哥哥!”
周景云再也把持不住,使了轻功,边跑边道:“慢些,仔细摔了。”
话音刚落,柳锦书一个不妨,脚下踩着了小石块,身子往右一歪,就要倒下。
周景云转眼间到了她面前,左手向前一探,搂抱住她,两人皆松了口气。
“小姐小姐,您没事吧?”周景云正待嘘寒问暖一番,素衣倒是抢在他前面开口了。
素衣跑过来,还要拉过柳锦书查看。周景云虽然舍不得怀里的佳人,但也不想在外人面前冒犯她,只能问道:“锦书妹妹,脚是不是扭着了?可站得住?”
柳锦书细如蚊蚋的声音缓缓传来:“没事的,景云哥哥。”说罢轻轻推开了他。
周景云这才看到她的脸庞,竟似染了胭脂似的,红红的,尤为可爱。
柳锦书颇有些羞意,虽然和周景云一起长大,但是除了小时候拉过手,还从来没有这么亲近过呢。她刚刚是不是有些心急了?景云哥哥会不会笑话自己?
她这边兀自想着心事,周景云也只静静地看着她,不曾移眼。
素衣左看看,右看看,不想打扰他们,但她又有些担忧柳锦书,最终还是硬着头皮道:“小姐,您都走了大半天的路了,肯定累了,不如请少将军带您找个地方休息休息吧?”
素衣说完,神情紧张地看了周景云一眼。在少将军眼中,这世上只有两种人,一个是她家小姐,另外一种就是小姐以外的其他所有人。
对前者,少将军从来是温柔呵护,说话都不愿大声的;而对后者,他一贯冷漠,看都不愿多看。
自己刚才扰了他和小姐叙旧,少将军不会大发雷霆吧?素衣转而一想,不会的,有小姐在,他不会“大开杀戒”的。
果然,周景云闻言只是收回了放在柳锦书脸庞的视线,没有作声。
周景云心中有许多事情要问柳锦书,她为什么来了这里?家里人是否知道?一路上可曾受苦?
可是看着她的小脸,什么也问不出来了。当务之急,是要找个地方让她歇息。奔波半日,她的身子必然受不住的。
他对柳锦书轻声说道:“我背着你走,先找一家客栈暂住一宿。”说罢在柳锦书前方蹲了下来,示意她趴伏上去。
素衣惊呆了,少将军竟然要背小姐!虽然他们彼此相悦,可是,终究没有成亲呀!这样一来,岂不是有损小姐清誉?
她偷偷看了看小姐,只见柳锦书也稍显吃惊,睁大了双眸看着面前的周景云。
她心中划过甜蜜,向前一步,蹲在了周景云的右侧,扯了扯他的衣服,“景云哥哥,我现在还不想走,你不问我为什么来这里吗?”
“听话,快些上来,夜里你会脚疼的。别的话我们一会说,好不好?”
“你起来。”见周景云不愿起身,柳锦书一边自己站起来,一边继续拉扯他的衣服。
“人家从家里偷偷跑出来,走了那么远的路,就是想来看看这里的鹊桥,你让不让我看?”柳锦书只好撒娇,配上欲哭不哭的表情,这一招对周景云百试百灵。
周景云果然拿她没辙,顺势起身,虚扶着她,“那我扶你过去,看完就走,嗯?”
“我没那么娇气,自己能走啦!素衣,你在这里等着我,天有些晚了,不要乱跑。”柳锦书放开周景云的衣服,两人相携往鹊桥走去。
柳锦书看到书中所写的鹊桥,十分欣喜,觉得自己这一路奔波也不算什么了。
她转头看向周景云,“景云哥哥,你怎么也在这里呢?”旋即她似突然想到了什么,吓得浑身一抖,双眼已经蒙上泪意。
“怎么了?可是冷?”周景云见状,急急问道,又想脱下外袍给她披着。
柳锦书怔怔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心里一酸,“我不冷,你...你方才是不是向河里投了金锁?”
“...”周景云不曾想小姑娘这么聪慧,一下就猜中了他的来意。
他原本就是为她而来,此次回京也是准备向她道明心意的。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他们相遇于此,可不就是月老牵的线?此时此刻,正是说清一切的好时机。
周景云也不隐瞒,正色道:“是,我来此地,就是为了投下金锁。”
他以为此言一出,柳锦书应该有所意动,她总会明白他的心意了吧?
不想,柳锦书听到他这一句,却是极力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泪珠,虚弱一笑。
她怕眼泪流出,故而背转过身,道:“也罢,既然你已经投了金锁,只愿景云哥哥心想事成。我已经看过鹊桥啦,这就回去了。”
哪怕不在一起,离开时,她也不要哭。她要让他、也让自己知道,没了周景云,柳锦书也会过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