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山丘,还有你在等候(七)

在新房子里度过了几个月,转眼就到了夏天。我中考结束,哥哥迎来高考。

我顺利考上离家最近的一所重点高中,哥哥落榜了。以他的分数,只能读自费。那时候的大学,对不达分数线又离得不远的学生,可以缴纳一定费用读书。

理工大学的建筑系收了哥哥,一年学费2000元。

我家每月300多元的收入,遇到这笔大额支出,如何做到平衡?

不管如何精简,日常开支能省出的额度并不大。只能想法子多赚钱。

国家单位领工资的人,比不得我阿姨舅舅们那样自己做生意,能增加收入的方法有限。

爸爸连着接了几个没人愿意去的工作。整日钻在茫茫的森林里,都是些荒芜人烟的地方。除了当地派去的向导,连人也见不着一个。

妈妈抽空去考了一个美容师资质证书,又自己研发出几款中药面膜配方,开启了白天当医师晚上做美容师的忙碌生活。

她收费便宜,面膜祛斑祛痘美白滋润的效果很好,一下子做出了口碑。哥哥住校之后空出的房间,就成了小小美容间。草草吃过晚饭,妈妈就开工。

从黄昏到夜深,我家房间里的灯最早亮起,最晚熄掉。睡到半夜醒来,妈妈还亮着灯在消毒当天用的毛巾等物品。

辛苦劳作一年,第二年开学前,学费终于是交了上去。

这个当口,爸爸的单位出台了一项新政策,要求所有职工出钱买断住所的使用权。好处是,可以拿到有自己名字的房产证。

加上工龄、双职工等各项指标后,我家的房子还要再交2万多。

修修补补尚可维持的小小漏水,变成冲天的洪水来袭,我家的坝,垮了。

在外辛苦工作9个月的爸爸带回了一笔钱,也带回一具过度劳累拖垮的身体。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因突发心绞痛送到医院,从此带上了冠心病的帽子。

丈夫是努力地,工资是微薄的,缺口是大大的,房子是不买就没地方住的,体面是奢侈的,自尊是没什么用的。

我妈这个中年妇女,低下头跟舅舅借回一笔钱,缴了住院费交了房钱凑够了哥哥的生活费。

舅舅再三推辞,收下了爸爸写的借条,顺带把儿子送了过来。

舅舅舅妈忙着做生意,家里7岁的儿子上学没人管,于是表弟就来跟我们一起生活。

美容业务因为爸爸生病、我学习紧张而暂停下来。妈妈转身变成了补习老师,每日晚饭后给上小学的表弟补习功课。

从汉语拼音到个位数加减,我妈教得费力,表弟学得脱力。换我爹上阵,把小时候教我的百般本事拿出来,没两天捂着心口败阵逃走。

屋子里一时吼一时哄,比开美容院还热闹。表弟不明白为何3+2=5,转头4+1又等于5;我爸我妈不明白为什么表弟不明白。

爸妈背着我在讨论如何攒钱,我假装自己不知道也在不在乎。虽然舅舅说了钱可以慢慢还,但哥哥下一年的学费依然是悬在头上的剑,锋芒逼人。

我在心里算计,我妈美容业务不做了,我爹外业也去不了了。这笔债,怕是有日子还不上了。

好在舅舅跟我妈感情不一般,应该不会太在意。等哥哥大学毕业,也就好起来了。

但是啊,生活不会总是如预期,所以会有但是啊。

舅舅的钱,我们在半年后全部还清了。

事情的起因,不过是表弟对我爹说的一句话:你们河南人就是借钱不还。

稚子无辜,一句话背后有他父母多少的波澜和争执啊。

妈妈不愿意让舅舅作难,爸爸不愿意让河南人因此背上坏名声。

河南人和河南人的媳妇,又开始去借钱。

我以为跟舅舅张口是妈妈的极限,而原来极限的作用在于突破,而非坚守。

妈妈四处张罗借钱,爸爸无处可借,只会躲在家摇头叹气。他以为没人听见,可一声声,直砸进我心里来。

没过多久,钱凑齐了。四张借条写出去,人都不收。妈妈的朋友们说:我们之间,不兴这些。

还钱,是我去的。

大大的白色信封,爸爸端正地写下:

借款数目

还款数目

借款日期

还款日期

利率

利息

字体规整圆润,是曾经在池塘边土墙上反复练习的字迹,是在考场上挥洒自如的字迹,是在汇款单上力透纸背的字迹,是在黑板上奋笔疾书的字迹,是在我书皮上黑白分明的字迹。而今,写在借条和还款信封上。

我把信封放在桌上。看舅舅躲闪的眼睛坐立难安,听舅妈冷冷地笑,感受屋里停滞的空气和自己尽量平静的声音。

舅舅试图阻拦,我还是坚持舅妈把钱拿出来当面点清。一张张数过去的,是这一段日子的寝食难安,是我心里爸爸的一声声叹息,是妈妈不愿破坏掉的姐弟情分。

这一幕在我心里曾经刻骨铭心,最终也随着时间慢慢褪去,像不过是纹了个不喜欢的图案之后又洗掉了。干净到不再被提起,不再想得起来。只是留下那么一点密密集集模模糊糊的刺痛。

这件差事是我自己主动揽下来的,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个。

有我隔在中间,双方面对的是孩子,尴尬难堪就少了几分。因为大人们都觉得,孩子不懂事且不记事。没有经过这般面对面的冲突,日后要是愿意,姐弟还可以做下去。

妈妈顾念的这个弟弟,曾经那么依恋过自己啊。

我的妈妈陈皮梅是个没有父母缘的人。外婆当年是女中的校花,被官二代的外公看中,拿枪逼着嫁了进来。撑到妈妈快2岁的时候,外婆做了弄潮儿,告上法庭要求离婚。

法庭上,法官问年幼的孩子,你要跟妈妈还是爸爸?那个走路还在跌跌撞撞的小孩,只哭着要平日带她的奶奶。

于是,妈妈判给了外公。小小的孩子被奶奶抱在怀里回了家。

她的父亲领她回家,并不是真心要她。20岁出头的外公,不过是要在那个年轻的母亲心头刻上些记号而已。

35岁的奶奶带着孙女,一如35岁的我带着女儿,顶着祖孙的名分,实际是母女的情分。

奶奶日日抱着年幼的孩子在桥头,听她哭喊:妈妈回来,回来看看宝宝,宝宝乖宝宝不吵。

呼喊了许久也不见母亲的踪影,孩子也就晓得了,母亲是不会回来抱她了。

自此,孩子专心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她20岁刚出头的父亲,偶尔拿钱回来或是回来拿钱,也不多望孩子一眼。

长到8岁,父亲领回来一个年轻女人。2年后,给她添了一个弟弟。

又2年后,这个弟弟也失去了母亲。那个对她很刻薄的女人也离婚了。继母丢下一样走得跌跌撞撞的弟弟夺门而去。

自此,弟弟跟着她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

白天家里是没人的。爷爷奶奶上班很早。带着弟弟吃完早餐,陈皮梅将弟弟抱到隔壁的蔡婆婆处,自己去上学。下课了回家先去接弟弟,两个孩子牵着手回家。姐姐写功课,弟弟在旁边玩耍,等着大人回家。一家四口,和所有父母俱全的家庭一样幸福快乐。

弟弟像姐姐的影子,一路跟在后面长到陈皮梅离家去到遥远的西双版纳。

等陈皮梅调回昆明定居,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当年那个站在门口露出一双眼睛巴巴等着她来接的弟弟,进房管局成了一名学徒工,跟着师傅做电焊的工作。

弟弟喜欢上了学徒组的另一名女工,誓要跟她结婚,遭到了双方家庭齐声反对。这一日,弟弟带着女朋友来找姐姐。两人拿出所有积蓄,刚去本地最出名的回族餐馆吃完最后一顿饭,打算相约去跳盘龙江。

陈皮梅让两个孩子抱住舅舅的腿,交代好老公守着,自己回了爷爷奶奶家。

几近劝说之后,奶奶同意不再反对这门亲事。

不用殉情自杀的年轻人结了婚。两个学徒工的日子,过得很艰难。弟弟依然做电焊,弟媳没有成为正式工,离开了房管局,在街上摆档卖甜白酒米凉虾抓抓粉。

陈皮梅便隔三岔五喊他们来家打打牙祭改善生活,偶尔也悄悄塞点钱给弟弟。

没多久,弟媳妇怀孕了。生孩子那天,陈皮梅也去了医院守着。

医生忽然通知,产后大出血。

弟媳妇的家人们避讳,闻不得血味,齐齐回家去了。弟弟抱着小小婴儿,哭得人事不知;

陈皮梅留下来,守着昏迷的弟媳妇。血浸透了床单垫子和衣服,陈皮梅用尽全部力气抱起弟媳妇,帮她换洗擦干净,要了干净病号服来给她换上,请了医生来一趟趟检查打针补液输氧。

在医院折腾了几天之后,弟媳妇捡回一条命来。陈皮梅怜惜她身体弱,煮了排骨鸡汤隔几天便送一次,直到弟媳妇完全恢复。

有一日弟媳妇又背着孩子来串门,边解背带边跟陈皮梅说,这个孩子这几天怎么胖得那样快,脸都发亮了。

陈皮梅一看便知道不好。带着孩子一起去了医院检查之后,这个刚一岁多的孩子被诊断为:肾病综合征。

弟弟弟媳不知道这个病的凶险,以为几片消炎药就可治愈的。之后长达一年多的时间里,陈皮梅每隔两三天就上门去号脉诊病调整药方,自己去抓了中药回来交给弟媳妇熬中药。

药方里常有付片这样有小毒的方剂,陈皮梅不放心,捅开炉子咕嘟咕嘟煮着,等着深黑色的药汁成形拿保温瓶装了让丈夫送到弟弟家。自己则继续守在家里熬煮。

那一年,我的家里少了饭菜香,却整日萦绕着药香,直到表弟的化验结果全部恢复正常。一点儿后遗症都没有留下,陈皮梅叹口气说,终于是治好了,以后不会影响生育,陈家的香火续上了啊。

陈皮梅除了操心陈家的香火,还有件事耿耿于怀一直挂心着。她这个弟弟,曾经像个大苹果一样有着红白相间脸庞的弟弟,一只眼睛渐渐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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