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申明:本文参加“423故事节”,本人承诺文章内容为原创。
一、血染雪
雪不知何时开始下的。仿佛银灰色的蝶翼无声无息铺满了整个天空,扑闪着不安的躁动和阴沉。
盐巴模样的雪粒子像受到惊吓的小鹿,拼命奔跑着纷纷坠下,天山上下陷入白茫茫的口袋里。
一行细碎清浅的脚印转瞬被风雪埋没,虽是撑着伞,伞下的袅娜身影也被雪花扑了满身。来到屋檐下,她跺脚抖肩,拂去衫上落雪,正要叩开门环,眼角余光却迟疑着缓缓移开,落到门前的雪人上。
雪人高六尺有余,形象逼真,僵在逼仄灰暗的天幕下,被雪雾封迷的眸子里隐隐透出一股比冰雪还冷的寒意来!那摄人的寒意里,蕴含着不屈和抗争!
檐下的少女冷不丁打了个寒颤,迅速收回视线,几不可闻叹了口气,推门而入。
厢房内被熊熊炭火炙烤得温暖如春,少女甫一推门,鼻尖就受不住冷热交替的刺激发氧,还来不及关上门一个气势磅礴的喷嚏呼啸而出!
寂静的房间里,这个喷嚏不啻于平地惊雷,震得床上昏睡的女子猝然张开眼,只见一汪秋水死气沉沉,眼底竟无半分生气。
少女见小姐惊醒,连连摆手摇头:“小姐,小桃不是故意的……”床榻上的小姐眸光却停滞在虚空,一动不动,对她的话置若罔闻
小桃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小姐秀美的脸庞清减了几圈,颧骨高耸,眼眶深陷,着实有点骇人。这还是被誉为“江湖冰雪美人”的天山派大小姐赵诗颖么?小桃的心里登时窜上一股火来,把“那个人”又炙烤了无数遍。
那个人,是掌门赵大奎一直视若亲子的大弟子岳峰横。岳峰横英俊潇洒,与赵诗颖可谓天造地设的良配。这二人青梅竹马,感情甚笃,约定终生。殊不料,婚礼前夕岳峰横突然失踪,三天来杳无音信,任凭赵大奎派人把江湖翻了个底朝天也无可奈何。用情极深的赵诗颖闻讯绝食,赵大奎亲自跪在女儿床前也劝说不动。
盛怒之下,赵大奎公告天下:若能劝说大小姐进食重生者,便可继承天山掌门之位!此讯一出,江湖震动!天山派创建百年,声名显赫自不待言,更兼实力雄厚,便是他日一统江湖也或未可知。
已经是岳峰横失踪的第三天,蜂拥而来的江湖人士大多无功而返,少部分还留在天山继续抓耳挠腮、苦思冥想。
小桃这三天叹气的次数比十六年加起来还要多,眉目间的跳脱飞扬早已被愁雾冲淡。她小心翼翼从提篮里捧出一只精致的白瓷盅,语声尽量显得欢快:“小姐,‘天山雪茶’来了,快起来喝!这‘天山雪茶’可是从始祖那里传下来的积雪,每年加新雪融化,今年刚好一百次,冲泡雪莲滋味香醇,你闻闻……”小桃将茶盅凑到小姐鼻前,赵诗颖万年石雕一般无动于衷。
“小姐,快喝呀!你是最喜欢品茗的,上次你偷偷溜进流光阁采取百年积雪,被掌门狠狠骂了一通……”小桃欢快的声音哽咽了,眼泪雨点子似地拍打上手背。小姐闯祸那一次,岳峰横挺身而出,承担所有罪名,被掌门罚“思过崖”面壁一月,让她们这些丫鬟也着实羡叹呢!谁承想,偏偏就是这么一个重情重义的人,离弃时竟然那般狠绝。
一丝冰凉沁上手背,泪眼迷蒙的小桃看到小姐惨白的手移上自己手背,示意她莫要哭泣。小桃抹了眼泪,惊喜喊道:“小姐,天山雪茶哦!”却只见小姐微微摇摇头,眸色越发阴暗,一片混沌。
小桃悚然一惊,不知怎的就想到门外的雪人,脱口叫道:“小姐,不成!门外那个人已经冻成了雪人,你再不答应,他就要冻死啦!”
岳峰横弃婚而逃,掌门震怒,天山上下噤若寒蝉。平日不显眼的一名弟子杜峻却拨开众人,不急不缓来到掌门下首,平淡的眸光之中毫无惧意,声音亦是平淡无奇:“掌门,弟子杜峻爱慕小姐已久,愿竭心尽力,爱护小姐一生,恳请掌门玉成!”
掌门赵大奎久历江湖,捕捉到这平淡之音中深蕴着一丝摄人的威力,看似平常不过,实则坚如磐石,夺人心神!一瞥之下,那弟子生得斯文俊雅,虽不及岳峰横那般剑眉星目、卓尔不凡,倒也不失风度。
心里毕竟存了几分疑惑,赵大奎不愿表露太多,佯怒拍断石椅把手,寒声咆哮:“就凭你?救不了颖儿,我要你陪葬!”
台下弟子惶恐不胜,纷纷跪倒一片。独有杜峻身形凝立,抱拳轻吐:“是。”那般云淡风轻,生死亦不能使之变色。
赵诗颖曾听小桃咋呼讲过这件事,自己死志已笃,生无可恋,却没来由让他无辜陪葬。于是艰难蠕动着已无血色的唇,吐出一串字:“告诉他,要我答应,除非天降红雪!让他走吧……好好活着……”
小桃点点头,飞快冲到门前,玉臂一伸,指向“雪人”,生怕他听不见似地高喊:“喂,你走吧——小姐说了,要她答应,除非天降红雪——她要你好好活——”
话音甫落,一阵裂冰声破空传来,小桃还来不及辨别方向,但见那“雪人”瞬间爆炸了!迷蒙的散雪碎冰直冲灰沉的天际,恨不得打破这压抑至极的虚空!
雪下得正紧。
隔着漫天雪雾,恍然中小桃看到“雪人”复活了,伸直左臂,右手中的物什被雪映得寒亮,眨眼间扑向左臂……
一丝温热的冰凉溅上小桃的脸颊,手之所触,竟是血的粘稠和雪相融!目之所及,漫天飞雪仿佛都被鲜血映红,纷纷扬扬的血滴狰狞扑向大地……
“啊——”小桃被眼前的异象惊呆了,扯着嗓子喊出内心压抑的惶恐和奔涌的震撼,“小姐,天真的降红雪了啊——啊——啊——”
室内,神游物外的大小姐被锐响的声音一震,空茫无物的眼神中凸现几个微小的亮点,是疑惑,是震撼!她情不自禁望向窗外,阴沉的天际正炫出一抹诡异的血色……
杜峻断臂染雪,打动赵诗颖,在天山成为一段新的传奇。赵诗颖冰雪聪明,擅诗擅画,杜峻文武双全,正是赵小姐诗画知音。三年苦心追求,终于令赵小姐动了芳心,答应下嫁。两人婚后琴瑟和谐,赵大奎暴病而卒,传位于杜峻,从此天山改头换面。
二、音尘绝
这里的景色并不美,只是个粗陋荒凉的小山村。
山腰一座不起眼的木屋前,戴斗笠、挽裤腿露出黑黝黝皮肤的农夫正弯腰收割麦子。金灿灿的麦田旁还有一间凉棚,里面种植着黄瓜、西红柿、大葱等蔬菜。
柴门虚掩着。不远处有马蹄声隐隐传来。片刻功夫,一匹沾满灰尘、非白非灰的马疾驰而至,马背上的汉子一身布衣,满面尘灰,扬手拉住缰绳,马儿似是累了并不嘶鸣,乖乖收步。
只见那汉子一跃下马,身手颇为矫健,三步并作两步跨进院子,面向农夫拱手相问:“大师兄,可是你?”言辞之间颇为恭敬。
农夫依然故我,恍若未闻。
布衣汉子又急唤两声:“大师兄?大师兄?”农夫仍旧埋头割麦,丝毫不为所动。布衣汉子情急之下吼了出来:“师父死了!”
农夫身形陡地一晃,腰并未直起,仍保持着割麦的姿势,声音低沉得像从地底下传来:“你来做什么?”
布衣汉子泫然涕下:“师父临终前让我一定要把这封信交给你,哪怕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你……”
“信放在石桌上,你可以走了。”农夫沉声回应。
布衣汉子吃惊不小,这还是那个潇洒不羁、风趣幽默的大师兄吗?他迟疑半晌,终于咬牙吐出几个字:“小师姐、很、好。”
农夫仿佛没有听见,又“噌噌”割起麦子。直到布衣汉子叹气离去,他才直起身子,一甩镰刀,麦穗零落一地。
遮在斗笠下的那张脸英气逼人,俊逸不凡,埋在一身粗衣里也难掩轩昂之气。腿僵在那里,负着千斤重担一般,近在咫尺的石桌他怎么也走不过去。
石桌上,仅仅是一封破旧发黄的信。或许那不是一封信,而是他物是人非的过往。十年了,那些过往久远得连他自己都不敢触碰。生怕一旦触碰,那块软肉就会揪扯起来,疼得他肝肠寸断。那样的过往,终究是错了。
走过去,揭开过往,会不会又是个错?
信上的内容他早已知晓,热泪盈眶的他看完最后一个字,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像一个任性的孩子,把这十年来的委屈付之一泣。
抽泣声还未完全停下,那个布衣汉子却已折回来,看着“大师兄”大哭的伤心模样,迟疑着轻声道:“小师姐还有一封信……”
“大师兄”变了颜色,哽咽道:“她?”
布衣汉子取出怀中的旧信,递到“大师兄”颤抖的手里。“大师兄”涕泣未歇,颤抖着展开信纸,一股诡异的幽香沁入鼻孔……他随即昏倒在地。
布衣汉子展眉狞笑,志得意满扬长而去。
蹄声渐远,消失在山外。昏倒在地的“大师兄”伸个懒腰直起身子,对着石桌神情落寞,自言自语:“看来,她过得并不好,是不是?”
却原来,“大师兄”早已发现去而复返的布衣汉子已经不是那个师弟了。这个冒牌货费尽心机,定有企图。“大师兄”在接过信时暗自运起闭气功,逃过一劫。这个想要他命的人,究竟是谁呢?
三、觅旧踪
十年沧海桑田,江湖风云变幻莫测。如今,天山一派如日中天,偌大江湖尽在掌中。天山掌门杜峻行事果决,手段狠辣,挟雷霆之威迅速吞并五岳八湖,除天机门负隅顽抗外,其余门派纷纷归顺。
天机门似乎是天山派的命中克星。不过弹丸之地的天机门机关精妙,阵仗奇绝,饶是天山派千军万马,也只能逡巡不前。三个月来,天山派每战必败,损失惨重,连天机门的门缝都没碰过。
天山议事厅。
端坐在上首檀木宽椅中的年轻人神色平淡,眸中隐有寒光潜藏,令人不敢直视。他右臂随意搭在宽椅边沿上,左臂空荡无物,正是昔日断臂染雪的杜峻。
“天机门久攻不克,诸位可有妙计?但说无妨!”杜峻寒目一扫,下首的年轻弟子纷纷垂目以避。
议事厅静阒无声,杜峻之威可见一斑。
不知过了多久,憋不住的急剧咳嗽声响彻大厅,打破了骇人的沉默。长老欧阳行年逾六旬,肺部染疾多年,论辈分杜峻要尊其一声“师祖”才是。只见他面部红涨,胸口急喘不定,怕是肺疾复发。
杜峻摆手,示意左右弟子扶他下去休息。欧阳行却连连摆手,待剧咳渐渐平缓,才缓缓道来:“掌门,老朽有办法。”
此语一出,厅内数百双眼睛一起亮了起来,均屏住气息听欧阳行下文:“要破天机门,须找到一个人。”
他声调平缓,落在众人耳朵里,却不啻于炸响了惊雷!瞬息间,闪亮的数百双眼睛重又黯淡下去,只有杜峻神色不动,似是静待下文。
众弟子心里泛起嘀咕:那个人给掌门带来“替身新郎”的耻辱,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掌门岂能请他回来?
除了欧阳行,偌大天山上下,恐怕没有人敢提起那个人的名字:“岳峰横!”字音甫落,议事厅的气氛跌入冰窖,彻骨巨寒肆虐着撕咬每个人。
没有人能从杜峻的脸上看到一丝一毫的变化。片刻,又或许是很长时间后,杜峻淡淡一笑:“岳师兄精通算学,博晓机关,能找到他固然最好。”
众弟子无语,无一人敢答话。掌门心思阴沉,行事狠辣,稍有差池便会性命不保。
杜峻收起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正色吩咐:“即日起,张榜公告,有提供岳峰横下落者,赏金一万!十日内务必将此人寻到,不得有误!”
众弟子诺声齐应,恭送掌门离去。
四、相见难
岳峰横究竟是死是活?十年后会不会重现江湖?这个话题成为江湖上一时谈论的热点。
天山之上,冰雪未消,丝毫感受不到夏日的炎热,仿佛是一位让人望上一眼就顿感清凉的冰雪美人。
朱红色的院墙内传来男童明快开朗的笑声,不时有秋千荡过高墙,隐约可见一位约莫六、七岁男孩的身影。
男孩的面容看不清楚,笑声越来越爽朗,那么纯净的快乐,一如天山的冰雪。男孩显然是快乐到了极点,只顾享受飞翔的神奇,完全忘了自己身处秋千之上,他居然在秋千荡过高墙时甩开了手臂——
“哇——”兴奋的惊呼声还来不及延续,“啊——”两声女子的惊叫几乎同时爆出,荡扬的秋千毫不留情将男孩瘦小的身子甩出去——
一红一绿两道身影几乎在男孩跌下的一瞬同时掠出,形成合围之势,确保男孩落在圆心!殊料,男孩在半空展开自救,弹跳了几下,偏离了圆心,这样跌下去难免骨折!
就在两名女子绝望之际,一抹白影似是凭空出现,又偏偏那么及时,抱住了男孩,缓缓落下,姿势潇洒宛如行云流水!
红、绿两道身影先后落下。绿衣女子看到男孩无恙,不由松了口气,唇畔绽开浅笑。再朝那白衣人打量时,笑容霎时僵住。
那一刻,绿衣女子只觉连心脏都停止了跳动,愣愣地呆立原地。
那一刻,白衣人心潮起伏,乱石拍打,却只能淡然凝立。
她是赵诗颖,他是岳峰横!
十年了,谁也料想不到余生相见的那一刻,会是这样。
她以为已经忘了他的一切,包括对他的恨。哪承想,在看到他的那一眼,沉睡的仇恨连同昔日的记忆一起被唤醒,居然仍是那么地恨,那么地痛。
“为什么?”她咬着唇努力不让泪水溢出来,问出了十年的伤痛所系。
岳峰横淡然一笑,只有自己知道这个笑容有多勉强。偏偏这个笑容又那么潇洒迷人,一如十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