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为三百万读者当剪刀

我的上一份工作,是在传统期刊当编辑。那时,我们是如何平衡写作者与读者的想法、如何评价各类作品的魅力的呢?我们对编辑自身的定位和要求,又是怎样的呢?把当时写的拿出来,与所有新文风、老文风的写作者,新媒体、老媒体的小伙伴们,交流经验,更多的是,向你们学习。

书中事:春到,满街的衣衫都薄了

——化腐朽为神奇的书中事表现力


唐元和十年,白居易贬官江州郡司马。第二年秋天,诗人到渡口送客,听到舟中有商人妇夜弹琵琶,有感于妇人言行、琵琶韵味,始觉有迁谪意,作《琵琶行》相赠。

和中外所有一等一的呤游诗人一样,白居易在歌唱过壮丽山河、雄浑历史、英雄美人后,蓦然回首,将一片神思寄达每一个普通听者的心灵深处。

千百年来,“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已成东方文化心理共鸣。

英国人文学家雅可布·布洛诺夫斯基说:“人是非凡的,并不因为他从事科学,也不因为他从事艺术,而是因为科学和艺术,都是人类头脑惊人的可塑性的表现。”

歌者呼之欲出的、闻者难以释怀的,两种欲望酝酿发酵,互相对峙又互为启发,呈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怎么塑造、引导,体现编辑团队导演修养。

今天,借这股气势,和大家聊一聊书中事的表现力,为什么有一些不动声色的篇章,比家事浓墨重彩渲染的情感更为感人;有一些幽闲雅静的煮酒笑谭,比国事纵横捭阖的论述更显大气;还有,未来的局面将如何打开。

1

编辑内心上发条

山至高处人为峰。《特别关注》渐成一岳,编辑为文章意境、审美、情趣、节奏等把关,应能体会其中未言尽之处。

好理念的道理都是通的,其一求一字千金,其二又不哗众取宠。翻译界有个三字诀“信、达、雅”,即“不伪、无过无不及、文采”;原创文章也是三个字,“通、近、达”,即“通事理、近人情、无过无不及”。

两者都讲究一个“无过无不及”,必有因由。退一步讲,从更大的格局来看,“关注视野”是原创也是翻译。

我们处理过家事栏目“马克思婚外恋”的问题,纠正过天下事“阿尔巴尼亚援建工程”标题上的事故,讨论过《读者》抗日纪念刊十几P篇幅的史事长文……

这些是大是非、大分寸,关系“出没出错”;还有一些小分寸,散见于全杂志,关系到“出不出彩”。

如,莫言写饥饿的文章,《关注》和《读者》都有发过。《关注》发的一文,用轻快的笔调来写悲惨,更显触目,赢得一片赞誉;《读者》所发的一文,其中对分寸的把握,大值研究:

他说困难时期,母亲在生产队的粮仓负责收粮食。共事的几个妇女,为了给各自家里带点杂粮,多少与负责人有点情色交易。母亲不从,就不让带。家里有面黄肌瘦的儿子和瞎眼的婆婆这一老一小,母亲无奈想出一招,松开裤腰带、使劲往食道里罐豆子,偷运回家,到家后再拉紧裤腰带,往外抠豆子。

莫言写道:“偏偏那瞎眼的婆婆看不见,又饿得失去理性,听见媳妇的呕吐声、孙子满地板捡豆子、吃豆子的惊喜声,又气又骂,一边不住嘴地骂不孝子孙;一边扔掉拐杖趴着捡豆子。”

莫言下笔讲究,表面上讲情色交易、讲残酷亲情,那一屋骂声、一屋豆子,它们如刀子般乱绞,让肉身遍体鳞伤;但他心里明白,他所写的母亲,虽然“被绑在高加索山忍受风吹日晒和鹫鹰啄食”,但她似那盗来火种的普罗米修斯,灵魂上带着光辉。

诗人纪伯伦说:“要避开那些不哭泣的智慧,不含笑的哲学,不在孩子面前低头的高傲。”一流作家们,以他们的豁达心胸、悲悯情怀,丰富和重塑着读者对这个世界与另一精神世界的认知和感受。这是对所有读书人的恩赐,书中事以这样的人文高度,克制表达,比单纯的亲情礼赞、爱情颂歌,就要大方得体。

每一代人,囿于时代的局限,欣赏趣味不一样,表达的边界和价值取向也不一样。《巴黎圣母院》的钟楼怪人、《悲惨世界》的数位老人、《卡拉马佐夫兄弟》的敛财父亲、《荒凉山庄》的悲凉继承人……每个人都堪比哈姆雷特,我们怎敢说,人性尺度容易把握,可以随意定性呢?

关注有一个传统,爱用卖大力丸、胸口碎大石、肉摊卖肉、厨师做菜、米里挑砂、茶商选中等茶等比喻,来形象化地分析栏目、办刊理念,最新的例子,如编辑是辩护律师而非当事人、编辑不能“做黑导游”。

这些其实都是直面本质、最妙的理念:快意的地方,让我等笑颤肝胆;而美刺的地方,又痛达团队肺腑。

它们提醒编辑团队,心中若不紧绷那一根弦,实则是唐突了消费者而不自知。

2

戏里戏外要出彩

宗教和好莱坞有一样非常一致,那就是设法找各种因由,把所有孤立的人联合起来。

加西亚·马尔克斯说:“一个非常有权力的人、一个独裁者,被利益和人所包围,那些人的最终目标是要把他与现实隔绝;一切都是在齐心协力地孤立他。”孤独感,是人普遍的存在,当权者更甚。

我们向好莱坞学习,就要学他们通天贯地的灵活手段,化解孤独、联系同伴,然后,不失尊严地展现自我光彩。

电影叙事天才安迪·沃卓斯基姐弟,有两个小片断,讲“什么是死,怎样为生”,很是精彩。

“死”的叙述,表现得很具体形象:一个西方都市女性,错过了自己丈夫的葬礼,正黯然落泪。身边一个非洲土身土长的黑人青年,无法安抚女子的悲痛之情,只能静静分享自己的经历。

他说:“我妹妹出生时,我八岁,她那么小,那么脆弱。我经常带着她到处走,她的眼睛特别大,充满了天真与快乐。我爱她,但我们没什么吃的,我母亲没法分泌乳汁。如果不把她给修女,她就会饿死,和她说再见,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困难的事。我后来再也没见过她。我哭得好像她死了一般,对我来说的确如此,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她活了下来。那一天,我认识到,生与死经常交织在一起,有时候开端即为结束,有时候结束亦为开端……”

怎样为生呢?那个非洲青年说:“我8岁时,父亲的仇人到家里寻仇。他们拿着大砍刀,那么长;母亲拿着的刀,却那样短。他们来复仇,是因父亲部落的所作所为,他们想要对付的人是我。父亲那时不在,就母亲一个大人,但她让我躲在她身后,独自面对那些人。他们知道可以杀了她,但他们直视她的眼睛,就明白她起码会拉一个人垫背。他们离开了,因为没有人想当那个垫背。谁能说,是我们做出选择,还是选择塑造我们?”

道理从不复杂,却有戏。因为讲这道理的不是高僧大德,而是一个非洲黑人粗朴青年、是非洲土智慧。好莱坞牛在哪儿?牛在这里。

亨利·米勒接受《巴黎评论》时说,有一天,“我读书,再也不是为了消磨时间,再不是为了受教了。我读书,是为了忘记自我,沉醉其中。我总是在寻找可以让我灵魂出窍的作家。”一次会议上,我向几位老总请教《静静的顿河》,24岁的肖洛霍夫,起波澜、引飞瀑、吞长河……再用洋洋四卷本,唱哥萨克民歌:“你啊,静静的顿河,我们的父亲……”

我的出发点,或许只想问个别鲜活的技术问题,但对话,牵引出数代人不同的情思。老总们不约而同,作的都是文化层面上的回答。这体现职业精神。

过后我反思,读书心得和书中事的要旨一样,体现的不宜是“高山仰止之见”,不宜是“身在庐山之见”,而应是“日出云上之见”。

对一个艺术家而言,几乎所有有魔力的作品,多半完成于生命的严冬期。他们穷尽一生技艺,将一部部上乘之作,从残酷的生命严冬里,挣扎出缕缕春意,然后,拂面吹向那些正迎着风雪、严酷求存的人世旅人。给人慰籍,给人力量,这绝不仅仅是技巧问题这么简单;也不止于取乐人心、掂量人性这么浅薄;这关乎为人的信念,人生的格局、还有对文明发展进程的思索。

好莱坞名导、大作家其实和我们一样,从历史的长河看,大家均刚刚走出非洲。在更宽广的视野、更广袤的世界里,活出英雄人物的精气神韵;为抚慰读者心灵的理念而上下求索,这何尝不是关注团队关于“生”的理解和追求。

1929年,鲁迅得知德国出版了《静静的顿河》第一部、第二部后,第一时间托人代购此书,积极主持翻译工作,赞誉说:“决无旧文人描头画角、宛转抑扬的恶习……”只言片语,都是清醒的。那是开眼看世界的一代文化人,是走出“非洲”的摩西。不仅自己觉醒了,还搅活读者文化基因,要所有人自己站起来、自己思考起来。

进关注的第一年,老总说,每个人的文化底子或多或少都有一本经典,也许,读者要问的不是《静静的顿河》,而是三国水浒,是红楼西游,是金庸和《魔戒》;不是格里高利,而是霍比特人佛罗多,江左梅郎……但我都希望,借《关注》,他们能听到那呤游歌手的歌声,清清扬扬飘落下来,荡在每个人的心灵上。似乎很轻,然而引起共鸣、形成洪流、组成交响。

3

烘托震撼人心大戏

艺术鉴赏领域有一个说法:即使是赝品,里面也饱含真意。

书中事选稿恰似鉴宝,满满有真情,却处处是阱陷,所以,骨子里要分得清,震撼人心和多姿多彩是怎么一回事。唯有心中有数,才能跳出酒色才气的题材限制、庙堂江湖的格调限制,有余力呈现作品魅力。

哈罗德·布鲁姆(美国文学评论家、耶鲁大学教授)说:“我们为各种理由而阅读,但最强烈、最真实的动机,是寻找一种有难度的乐趣”,阅读是我们在世俗社会中能够获得的一种超脱。他为此形成自己的阅读五原则:

一,首先要“清除你头脑中的虚伪套话”,即破除各种成见,保持想象自由。

二,“不要试图通过你读什么或你如何读,来改善你的邻居或你的街坊”,这是强调阅读的个人性和无功利性,隔绝道德、政治等对阅读的束缚。

三,“一个学者是一根蜡烛,所有人的爱和愿望会点燃它”。用内心的光点亮经典作家,作家会带给读者更大的光明,这是一种互动式的关系。

四,“要善于读书,我们必须成为一个发明者”。“我们阅读,往往是在追求一颗比我们自己的心灵更原创的心灵”。

五,“寻回反讽。反讽的丧失即阅读的死亡,也是我们天性中宝贵教养的死亡”,“把反讽从阅读中剔除掉,阅读便会失去所有的准则和所有的惊奇”。

中国有一句老话,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书海浩淼又气象万千,办书中事不好把控,但最不能靠拉强弩、拼蛮力。反之,有识之士能为我所请、有理之言能为我所用,则力量生生不息。类似以上五条,书中事若有所体现,读者未必体会到位,但凡能窥视一二的,便真服了。

我读盐野七生《罗马人的故事》,最大的感慨是:写作者的把控能力。恺撒奠基罗马帝国刚有雏形,就死于暗杀;屋大维好不容易成功称帝,拥有皇室血脉的后代却绝了。这情景放到中国,就是秦始皇和秦二世,是什么原因,让中、意两国古历史的走向,大相径庭?

关键人物在恺撒身上。他发现古罗马共和国传统治国智慧有问题,着手两条变革:

对内,本土和行省居民的“公民权力”实现平等,分裂隐患成功变为整合合力。罗马政治体制虽变共和为帝制,统治阶级却由意大利土著扩大到三大洲,后来,光皇帝就有数位来自行省,人才水平水涨船高,又出了五位“贤帝”。

对外,传统山脉为防线的战略防御体系渐失战斗力,国土增一分,国力内耗一分。改革为以“大江大河大海防御”为主导的现代新防御战略后,罗马境内则不设防。加上新领地(行省)快速融合,有余力不断开拓新领土……

就因这两条。恺撒虽被刺没能被冠以皇帝之名,但后世的皇帝,皆称恺撒。

15卷大框架大历史,写的便是这一国精英,用一代又一代的生命为两条变革添血肉,字字掷地有声,所以一口气写下来,神韵不散;又因为写作者不膜拜在历史史料的光环之中,自成格局,不写风月而生风月、未书大义而呈家国大义,下笔不俗、名利双收。

那么,除却这种大叙事、大气魄,小阵势有没有同样震撼人心的大作为呢?

加拿大女作家珍妮特奥凯写《倾听心灵》,开篇只用了一个小故事:

一个煤矿小镇,因事故死了三十七个矿工。最后一具遗体都找到时,所有的寡妇、孤儿全聚在废虚口。救援人员说,这几个月,对大家来说,就像世间再无正义一样。不过,今天,除了找到勇士们的遗体之外,还有别的发现,希望它能给一个家庭带来安慰。

那人手举一块破木板,上面用黑矿石写着“原谅我。”落款是“爸爸。”这是一个男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给家人留下的一句话,对他们来说,意义重大。

所有的家庭都觉得,这是自己的家人留下的,都不惜代价争取。而一眼认出字迹的那位妻子,反而默不作声。她轻轻一叹,她怎么能,在别的家庭都失去精神寄托时,独享这份安慰呢?宁肯不说。最终,这块木板被挂在孩子们的教室里,粗陋的木板上,有无比温柔而坚韧的父音,时刻在说:“原谅我。(你的)爸爸”

伟大的事物往往具有相同的特征,那就是终极关怀,严肃,深刻且不随时间而褪色。

编辑要在大阵仗面前,要不掉价、有定见;在小冲突面前更要独具慧眼,有所发挥,挖掘戏眼。诚如法国作家夏尔·丹齐格所言,“把书中被夸大的以偏概全看在眼里,我也发现唯有这种夸大和它的不公正,才能捕捉到某些思想,那是无关痛痒的细小差别,永远触不到的思想。读书,一个点亮自我,熄灭四周光亮的灯泡。”

余秋雨一辈子研究美学和戏剧:“戏剧的主旨和故事很容易被大家看清,而它的真正精微处,不在主旨,而在形态;不在故事,而在韵致;不在剧本,而在声腔和表演。

“与其他艺术门类一样,戏剧的最精微之处总是最容易被历史磨损和遗失。这正像描述一个绝色美人,只留下了她的履历和故事,还有一些遗物和照片,却永远也无法说明,她究竟是靠着什么样的风度和眼神,征服了四周。”

1999年,他随凤凰卫视结束《千禧之旅》。这趟远行,他们把中国之外的人类主要古文明,全都巡拜了一遍,却发现,后者无一例外都已湮没。从南亚方向进入中国时,一行人泪洒国门。余秋雨大笔一收,之后的行文,似写寻常儿女离别老迈母亲后的久别重逢,自豪而惭愧。

人生际遇与家国情怀的复杂感慨,和千年前写“江州司马青衫湿”时的白居易别无二致。彼时无声胜有声,描述绝色美人,真正精微处,是那荻花深深、琵琶阵阵,和那拨动了座中各位内心深处的一丝悸动。

化腐朽为神奇是如此残酷而孤独的本事。爱因斯坦对卓别林说,你真了不起,全世界都喜欢看你的表演;卓别林则回答,你更了不起,全世界都看不懂你的著作。书中事若能领会每一句格言、每一则锦句、每一个段子的神奇之精髓;能师从卓别林的大众娱乐,取法爱因斯坦的孤高识见,必大有可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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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了,真如南柯一梦。希望所有的过往,都安好。希望未来,也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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