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陈老师,这里新来了一个民告官的案子。”调解员老陈刚迈进调解室的大门,就见助理小张向他扬起手中的卷宗,大声地喊着。”这个,咱们怎么干?”小张满脸彤红,兴奋地像是逮到了一只大老虎。
”看你激动的,怎么个情况?”老陈沉着地说着,边把大衣脱下来,抖抖雪花,挂到衣架上。
”餐馆老板告琉璃乡政府拖欠餐费,”小张小有些激动地说,”啥年月了,还有这样的干部,必须好好收拾一下。”甭说,看那阵势,小张就像是个擦拳磨掌准备打虎的武松。
老陈谈定地接过小张递过来的案件卷宗,打开看了起来。
老陈在法院工作了三十多年,两年前退休了。可他闲不住,又回到法院做起了诉前调解工作。按照规定,民事案件在法官正式审理之前,可以交给老陈这样的调解员先行调解。
老陈仔细翻看着眼前的卷宗,案情很简单,原告是个餐馆的老板,被告是琉璃乡政府。状子上写得很清楚,要求乡政府支付拖欠的餐费16984元。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案子很平常嘛。”老陈自言自语地说道。接着,吩咐小张按照平时的做法,电话通知琉璃乡政府,要求他们前来办理应诉手续。
看起来老陈十分谈定,其实,他内心里也有些小激动,正寻思着要借这个案子敲打敲打那些不像样的乡官。
2.
电话接通后,总机很快就转接到乡政府办公室,自报家门的刘姓主任接听了电话。
”这个……哦,这样啊,您能不能告知一下原告的诉讼请求 ?”他的这个要求不过分,小张爽快的照着起诉状上写的内容复述了一遍。
"16984元的饭费,是吧?好的,明白了,我马上向领导汇报。什么?哦,什么时候答复你们?这个……稍等,李乡长刚好在,最多过半小时后我再联系你们。好,就打这个电话回复。好的,稍后联系。"
电话里感觉到刘主任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就是,区区 1万多元的饭费赶紧付了不就得了。看来,这个案子调解起来难度不大。
放下电话,大家都忙其他的事情了。半小时过去了……又过去了半小时……想起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一个半小时。
怎么,刘主任还没有回复?打电话追过去,嘟、嘟、嘟……办公室的电话占线。过了一会再打,还是占线。
看着小张有些着急,老陈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 别急,听人说过,有些基层单位日常的工作不是很多。一般每天上班后头两、三个小时,都在处理各种事务。之后,就闲下来了。
还听说,闲下来后,各部门安排一二名工作人员值守,其他人就可以……哈。
至于到了下午,基本上就找不到办事的人了。当天的事情都处理完了,午餐小酌后,大家都散去找地方睡午觉了。等到睡醒了觉以后,就快到了下班的时间。有事?明天再来吧,不过要早点来。
不知道这个乡的工作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情况。一再打电话追过去,电话无人接听。下午一上班,电话还是无人接听。再打,还是无人接听……
3.
人都是有点脾气的,小张很倔,硬是把琉璃乡长的手机号查了出来。
电话一接通,不等他开口,老陈先一把抢过了话筒。
"李乡长吗,我是法院第五调解室。" 说话的语气冷冰冰的,听得人浑身都会起鸡皮疙瘩。
李乡长应该是见过世面的,很是沉着地应到:"是我,怎么,有什么事儿?"
听这个话茬儿,觉得遇到了一个老江湖。老陈冷着声说: "我们这里有个告你们拖欠饭费的案子,你们过来办一下应诉手续。"
李乡长好像根本不吃这一套:" 哦,你是说那个老张头吧。"
”什么老张头、老刘头的,就是你们乡政府拖欠餐馆1万多饭费的事情!”
"我们乡政府?"李乡长口气里透着一丝的轻蔑。"你看清楚那个欠条,上边有我们乡政府的公章吗?"
呦呵,碰到个硬茬儿,果真是个老江湖。老陈心里明白,原告提交的欠条上,确实没有盖公章,只有一个叫什么何文东的签名。
”怎么,何文东是谁?不是你们的乡长吗?"
”笑话,我才是乡长!我姓李!"李乡长提高了话音,多少显得有些得意。
”靠,怎么把这茬儿给忽略啦。”老陈心里暗自叫骂。
"那个何文东是个什么人?"不能让这个李乡长夺去对话的主动权,老陈的语调也高了起来,丝毫没有气馁的意思。
"何文东是吧,他早不在啦!"李乡长口气里怎么就带出来一丝的轻飘。
”怎么,他死啦?”
"哦,不是。他是上一任的乡长,我到任之前,他就调到别的乡去了。”李乡长保持着镇定,继续与老陈纠缠。”即便是以前乡政府欠的账,也应当由他何乡长来处理,这个账我们不能认。"
"哦,原法定代表人的行为,在法律上……"老陈本打算继续施加压力,可李乡长却一下子打断老陈的话: " 你再看看那张欠条上写的是什么日期,已经超过诉讼时效了!"
嚯,这个家伙还懂点法。不等老陈接过话茬儿,李乡长继续说道:"这个官司以前他们打过,不知怎么的他们撤诉了。现在又翻过头来再打官司,搞什么搞!"李乡长音调高了起来,似乎真理在握。
"原告曾经打过官司,那就构成了时效中断,不存在时效问题。当然,即便你们认为有理,也要来法院办理应诉手续。"
老陈继续施加压力:"法院两次正式通知当事人,无故不到庭,意味着自愿放弃抗辩,默认原告全部诉讼请求。法院有权缺席审判,听明白了吗?"
"哦,还有这个规定。"显然,这个后果超出了李乡长的认知范围。"这个嘛……"听着他犹豫的口气,老陈似乎看到了一丝曙光。
"不行啊,年底工作太忙啦,学习,开会,还有那啥……都是硬任务。啊,还有……"
不等他说下去,老陈直接打断道:"这次是第一次正式通知你们!"
”怎么,这不就是打了个电话吗?"
”对,但是我们对外联系、通知的电话全程都有录音。"老陈心里说:我倒是要看看你敢不来!
"这个、这个……哎!那个刘主任,开会的人都齐是吗?好,我就过去。"
像是演戏似得,电话里头有人喊:”李乡长,人到齐好一会儿了,您快来开会吧,缺了你这个会还怎么开啊。”
接着李乡长关机了。
4.
估摸着李乡长来应诉的可能性不大,老陈便打通了原告的电话。
原告是个农村妇女,听说话声音年纪应当有个四十来岁。
说起何乡长打欠条的事,她的语调里不仅充满着愤怒,还带有一丝丝的哭腔。
"那个王八犊子,"听这话的感觉真的不咋地,怎么就像影视作品里老百姓痛骂那些土匪恶霸。
"在我家餐馆白吃白拿那么些年,从来都是打白条。死说活说好不容易给结点款,也要捎带手的再白拿些东西。"
电话里传过来哭诉般的声音,诉说起何文东打白条的过程。
何乡长在任时,这家小餐馆就成了他的定点餐厅。公款招待连带着各种关系也来消费,全都是记账。
想象中,这位客官酒酣耳热,醉眼乜斜着,打着酒嗝,叼着烟,指点江山般的挥手划了一个圈:”这些都记在我账上……”怎么着都是《水浒》里的高俅那厮。
5.
得知何乡长要离任了,原告一家慌了神,这半年来的饭钱还没有结,到时候上哪里去找他。千恩万谢的,那天晚上终于迎来了何乡长,跟来的还有办公室的主任和会计。
全家人一起上阵,打足十二分的精神使出史上最好的功夫与食材,备下了丰盛的酒席。
"我家老爷子当年是县委招待所的主厨,手艺在我们这一片说是第二,就没有人敢说第一,我老公就是他带出来的徒弟。"说到这里,她的语气竟然不自觉地有些兴奋。
接下来的事情,不用她细说也能知道个八九不离十。
高俅那厮,哦,不,是何乡长!吃得是满嘴流油、心花怒放,痛快的在会计再三核对确认后的欠条上签了字。满口答应着让她过几天直接到乡里去拿钱。
临走时,何乡长他们三人毫不犹豫地接受了 "一点小意思":每人两瓶好酒,两条好烟。
可是,还没等她到乡政府结账,何乡长已经走马上任,到新的工作岗位去了,忙啊!
"那天吃饭时,跟去的办公室主任、会计现在哪里工作?"听到这里,老陈连忙问道。得知,那个办公室主任已经调走了,最知情的那个会计还在乡政府工作。
"可是,我们小家小户的那有胆子去找他作证啊?不瞒您说,我家老爷子以前也在县委工作过。想让他找人出来说句公道话,可他是个老脑筋,硬说国家干部里头就没有像这号的人!"语音中充满了愤慨。
6.
听到这里,老陈心里头的火一股股的往上窜:必须要为这个平头百姓做点什么!
约好原告第二天过来一趟,有些文件必须要她本人的签字。老陈挂了电话急忙找法院分管诉前调解工作的领导汇报案情。
领导听罢,沉吟片刻,轻声说:”那里的情况我熟悉,我在那里工作过,山里的老百姓不容易啊。”
转而提高了嗓音:”多大的事情,老虎算不上吧,充其量就是小苍蝇一个。没事,走正常程序,该咋办咋办!”
接着又说: "至于你说的那事嘛……那是当事人行使自己的正当权利,任何人也不得干涉。"他边说着还做了一个很干脆的手势,挺帅的!
老陈转身走出领导的办公室,身后隐约传来了领导打电话的声音:”董书记吗,有个事情向您反映一下……”
那天下班后,老陈独自留在调解室奋笔疾书,没顾上吃晚饭。
第二天快中午了,原告才赶到了调解室。只见她头上裹着一块枣红色的旧头巾,深蓝色的羽绒服开线的地方露出片片白色的羽绒。满脸深深的皱纹,带着大山里特有的寒气,看起来像是六十来岁的人。
简单的把事情说了说,老陈拿出几页写满字的文书让她签字。
老实巴交的农村妇女用满是老茧、布满裂口的手,颤抖的一笔一划写上自己的名字,小心翼翼的把文书收好。
临走时,她解开胳膊上挎着的包裹,从里面拿出几个冻柿子硬要塞给屋里的每一个人。
7.
李乡长他们没来,也用不着来了。他们接到上级的指示,加班清理何文东经手的账目。经过查点,那笔拖欠的餐费数额无误。
春节前,原告打来电话说,上头责成乡里与何文东把拖欠的餐费结清了,这次她是真的要撤诉了。
她高兴地说,那边的老百姓都在底下传,那个何文东黑了不少老百姓的拆迁款。前不久事发,已经被纪检委请去喝茶了。公家的人告诉他的家属,何文东不能回家过年了。
最后,她还说,李乡长挨了上头的批评,要求他们乡政府整改工作作风。话音里充满着喜兴,电话中传出来那边燃放鞭炮的声音。
8.
过了年,调解室里一切照旧。小张整理着卷宗提起那个拖欠饭费的案子。有点遗憾的说,本以为遇到了一只老虎,嗨,真是武松打苍蝇,有劲使不上。
接着,有些好奇地问:”那天,送原告出门时,你们嘀嘀咕咕的,好像说什么‘纪检委‘、‘董书记‘什么的?”
”是吧,春节过得不错吧,快把老家的土特产拿出来。一会儿,去看花街大游行,咱们法官编成的锣鼓队就要出发了。”老陈打着哈哈笑着说。
外边,正月十五的鞭炮已经炸响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