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该如何与你们诉说,我和一个女孩子构成的关于雨和雪的故事。我在武汉,她在沈阳,一个在南方,一个在北方。我们之间阻隔着长江、黄河、秦岭、太行山、西山、燕山、渤海......彼此间相隔着千万里山河。“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我和她的关系变得如此脆弱而单薄,这是我从未遇见过的变故。我很在乎她,我很害怕失去她。
我们并非相爱的执手之人,但属实是各自不可替代的灵魂伴侣。自打从我记事起,她就活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她是妹妹,我是哥哥;她是“大哥”,我是“小弟”。我喜欢屁颠屁颠地跟在她后面跑,像条黏人的鼻涕虫——我怕她跌倒,也怕她受人欺负,更怕她欺负别人。闭目凝神,我追思着她的幼稚的模样,脑子里永远是那个黄昏的图景。一个虎头虎脑的肉墩子女孩,扎着两个小辫子,快乐地奔跑在三月的田野小径上。空气中混着初冒的草芽的香味,光线是昏淡的橙色,无风的天气,刚刚苏醒的灌木才染了一点点绿色。她忘情地奔跑着,头上扎着的两个小辫子似两只蜻蜓一样上下飞动着,显得那么美好。人的早熟是因为多情的缘故罢?当时,幼小的我心里已经萌生出了这样一个念头——我想让她一辈子如这般安乐。后来学了李太白的诗,知晓了“青梅竹马”这个说法,觉得用来描述我俩十分贴切。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待我的,可我就是很疼爱她,想把她捧在手心里呵护着。
午后的武汉下雨了。连绵的雨线织着一张张沉重的网,网住了天上游动的云朵,网住了从远方透来的灯红酒绿,也网住了试图钻过密林的风。窗外的世界湿漉漉的,似是观望者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水汽。我看见东十六小卖部的招牌被风掀走了,老板娘冒着雨哆哆嗦嗦地捡了回来。我看见窗子对面的那簇枝叶被雨淋褪了颜色,叶尖泛着斑斑点点的黄。我看见许多在雨中扑飞的小雀儿,纷纷钻进了树林中最茂密的枝叶里。远方的高楼大厦在雨中模糊了,都渲散成一团团墨色的点。我听到许许多多冒雨冲进楼里的人,恶狠狠地咒骂着天气,都不约而同地感叹着,“好冷啊”、“冬天要来了”......我才意识到这是一场冬雨!寒从心生,我捂紧了衣服,急忙跳进房中,闭紧了窗户,转身看见了课后归来的室友。他的脸上蒙着一层水汽,皮肤冷得发白,眉毛也似乎冷成了白色的霜,鞋上沾满了泥,哆哆嗦嗦地向我打了声招呼。看到他那个狼狈的模样,我不由觉得好笑,一股笑意涌上心头,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没有爽朗地笑出来。
在我的记忆里,她从来不带伞,她没有打伞的习惯。记得幼年时,她就养成了不爱打伞的习惯——她嫌雨伞的沉重,也厌烦带着雨伞的烦琐。雨下得稀落时,她便信步漫游,轻松自在;雨稍大时,她便用手遮着额头,飞快地往家里赶。我看见过她的母亲来给她送伞,她很不情愿地呆在伞下,眼神却游离在伞外的烟雨世界,那模样像极了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后来我们熟了,我愿意和她分享伞,她也有了拒绝母亲送伞的借口,乐意在大雨滂沱时和我一起撑伞回家去。为了这件事,她的母亲特意来感谢过我,说我为她减省了不少麻烦。年纪稍长后,我当然对她这个行为加以劝告,可是她就是听不进去。还记得有一次我强迫她带伞,她生气了,脸颊气鼓鼓的,瞪着眼,指着我的鼻子,语气凶狠地对我说:“你凭什么管我?我就不打伞!”她生性豪迈,有男儿的气概,脾气也如老黄牛一般犟。事后,我再未强迫她带伞,可我总是为她撑伞,我应该竭尽所能去守护她的富有个性的“选择”。我尝试过在牛毛细雨的天气中冒雨缓行,有说不出来的妙感!那时候我觉得我是一株无名的花或草,濛濛细雨沾在头发上,落入衣襟中,融进皮肤里,是如此的轻柔温润。那雨润物无声,却能荡涤心灵,让我的心空前宁静。我满眼都是雨水。雨水温柔了树的线条、山的线条、楼房的线条,树不再僵硬地站立着;山不再突兀地转折着;楼房不再生硬的栉立着。满耳的风声、雨声是一句句温柔的呼唤。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她拒绝雨伞的理由,我从心里钦佩她对于自己“选择”的追求。可是,这2019年的冬天却不相同了。她现在身在沈阳,吹着来自于西伯利亚的寒风,气候远不及这里温暖,一不留神,极容易感冒。如果说这里的雨似情人耳旁的呢喃,暧昧而温柔;那么,沈阳的雨该是一粒粒尖锐的钉子,落在身上又是怎样的一种痛楚。
我们都有这样一种经历:在我们脆弱无助时,我们越发觉得黑暗与孤独,心中的阴影也会放大数倍。这不是我们在自欺欺人,而是伟大的生命在向平凡的生活低头。我害怕她生病,一个人在沈阳病着,很孤单。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上一次联系是在三个月前吧,失联很久很久了。我知道我们吵架了,原因是我不想她去北方,而她只选择了东北大学,我们都很生气,谁都没有低头认错。我还记得,她口不择言地骂了我,我也对她第一次恶语相向,场面混乱不堪......我掏出了手机,翻到了她的号码,竟犹豫了起来,迟迟按不下拨号键。这样做算是我认错了吗?我心中拷问着自己,始终惦记着所谓的脸面。可我还是打了过去,因为我想告诉她,不要淋雨;我想听她亲口说,她愿意自己带伞了;我想质问她,为什么整整三个月不联系我......
可是当她接了电话后,我却只恍惚而坦然地问了她一句,“冷吗?”
“不冷!我们这下雪了!雪!知道吗?电视上看到的那种,好漂亮!等一下,我发照片给你!真的是美呆了”她兴冲冲地答道,匆匆挂了电话,不一会儿,发了几张照片过来。
哦,原来南方浸在濛濛烟雨中,而此时北方的天空却是在飘着雪。雪,真的好美!我该怎样才能释怀,同是来自太平洋的水汽,在南方成雨后,却在北方成了雪。那些照片里的世界,好美!目之所及处,都被亮晶晶的雪盖住了,近处的树的枝干成了一枝枝水晶般的饰品,远处的树站成了一堵白中杂黑的墙。有懒洋洋的光,给银装素裹的世界镀上了一层金色。能看出那边风很大,鹅毛大雪随风飞舞,显得多么蓬松可爱。她们堆了雪人,一大一小,一高一矮,立在暖阳飞雪下,像一个小孩子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十分温馨自然。我突然后悔自己没去北方了,至少能盼望年尾的多姿的雪,不用守着南方四季都有的单调的雨。她的选择是对的,而我们却都有错吧!
我又拨了电话过去,我就是单纯的想听她说话,想让她知道我很担心她。我担忧地问她,“带伞了吗?不要淋雨,雪也不行!”那边的她已哑然失声,语气似乎有点疏远,说:“没带。不过我室友一直带着伞,我淋不着雨。唉呀,别婆婆妈妈的,不然我真该叫你‘妈’了!”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反驳,觉得颊腮烧得火辣辣的疼,只能委屈的沉默地低着头,不言一字。我们一时僵持着,谁也没说话。窗外雨势渐大,豆大的雨滴被风吹斜扑落在玻璃上,一时“啪啪”作响。她问我,“下雨了吗?冷吗?”我如实答着,却不愿意多说一个字,口吻很冷淡。我们都还在互相呕气吗?我听见她的朋友在热情地呼唤她,邀请她打雪仗。她显得很开心,用着欢快的语气说了一大堆话。我莫名其妙的慌张,恹恹地问候了几声,准备挂断电话。她没有过多挽留,没有做过多的客套,也没有如往常一般说些真挚的话,只是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便挂断了。我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记得我们刚上高中那会儿,每个晚上都会打很久的电话。我们毫无保留地分享着自己的趣事,也会从心里吐露出各自的苦恼,却从未如现在这般冷漠。她高中失恋那会儿,总是整天整天地向我发着消息诉苦,会哭着说她男友的好与不好,会害羞地说他们甜蜜的过往。高中那会儿,我似乎回到了和她一起玩耍的小时候。我们一起在沙地上打滚儿,一起去淤田里折荷花,一起爬到树上偷梨子,一起吃买来的糖果,一起睡在同一张竹席上乘凉......那时候的我们,单纯而满足,心贴得很近很近。
我害怕,我的青梅竹马最后会忘记我。我活了二十年,走了人生中很长的一段路了,她是我遇到过的最美的风景。她曾经问过我,“我们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吗?”我毫不犹豫地回答着,“是,绝对是!”可是我却没有问她。没有向她索要一份承诺!天南海北分开两年,我们确实是在变得陌生了。我不知道她现在已经吃不了辣了,去年过年吃团圆饭的时候还本能地给她夹了许多辣椒。而她也忘了我对蜂蜜过敏,特意从长白山给我带回来两罐蜂蜜。我们少不更事时,却往往会更加纯粹地爱着朋友。我害怕我和她的友谊会在时光里搁浅,最后腐烂在浅滩上。有着不可抗力的因素,会把美好的回忆变成了触之不及的辛酸故事。会不会在很多年以后,我和她相逢于闹市中,我们的头发都掉光了,牙齿也松了,皮肤皱皱的,脸上挂着苦涩而释然的笑,然后互相寒暄问好。尔后回忆曾经的故事,最后在唏嘘中于黄昏时候道别,死生不见。我很害怕,单单因为相距千里却让我们的心愈加分离了。
夜色汹涌奔袭,外面什么也看不清,连温暖的灯光也模糊成许许多多淡淡的光斑。雨没有停歇的意思,依旧疯狂地拍打着玻璃。我有点沮丧,垂着头,低落得像因做错事而遭到父母责骂的孩子。我没打开灯,任黑暗在周围盘踞,我就待在黑暗里,空耗着时间。室友们在玩着游戏、在和女友聊天、在和朋友打电话,而我却正在忙着孤独。我听得见床头闹钟的针摆声,和我的心跳仿佛是一个节奏。我心里默默数着针摆的次数,决定到了一千次就去向她道歉,可当每每次数迫近时,我都暗示自己,不算数,重新数一遍。如此折腾了好几遍,我有些困乏了。我很纠结,我想向她道歉,我不是小气的人,可是我们都是高傲而幼稚的人,终究讲所谓的脸面。“叮咚——”,这应该是上帝的福音,虽然声音很小很短促,可我听得真切!我心中密布的乌云散了一半。我的QQ特别关心只有她一个人,她主动联系我了!我忙不迭地打开QQ,点开她的消息框,是一张她的自拍照,附着简单的一句话,“专门为你拍的哦~【害羞】”。这未尝不是她在示弱,在向我请求和好,只是用了一种体面的方式。我和她都有一个大盒子,里面没有装其他的东西,只装了彼此的道歉信。我的心里释然了大半,我早就不生气了,也觉得自己有错,只是单纯地想找个台阶下。这张照片清楚地告诉着我,她是心里装着我的人。照片上一个虎头虎脑的女孩,裹着厚厚的衣物,脖子上缠着条棕色的大绒围巾,更衬得她的头巨大无比。她站在飞雪暖阳下笑得真诚。这突然让我想起了初三那年政治课上,她在打瞌睡,发出“呼呼”的声音,也让我心里如出一辙般柔软。望着照片里的她,我鼻头一酸,眼睑一热,两行清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真的丢人!
我拨了电话过去,她很快地接通了。
“这次接电话怎么这么快!?”
“你不知道,我一直守着的,等你的电话,可是......”
可是我们都如此年轻幼稚,可是我们都有放不下的傲气,可是我们相距千里,可是我们分别一年有余,可是我们都不再熟悉彼此……人生最大的敌人便是时间和距离吧!可是,纯粹的感情是不会受到时空限制的,那才是人类最初始的真正的情感!
“那下次换我先打,扯平!......下次,不,以后!换我先道歉吧!”我害怕失去你,朋友!
“没有下次了,我们不会生气了,好吗?”
“又在说梦话,憨憨仔!”她还是那么呆!
“找打?死胖子!”
……
我们聊了很久很久,仿佛回到了无话不说的小时候。她躺在我的身边听我讲故事,小手死死攥着我,生了一层细腻的汗珠。这时候我总是嫌弃地甩开她的手,说一堆俏皮话,然后被她追着打,一直追啊追,好像我们两个的力气都用不完。最后两个人都跑渴了,争着去喝放在庭院里的茶,又避免不了一次幼稚的口舌交锋。
我依依不舍地挂了电话,才发现脸上的泪水蒸干了,留下许多的泪痕,有点狼狈。我起身去洗漱,才发现夜已过半,时光匆匆不待人。窗外雨声疏了,许是雨停了。我在想,北方的雪停了吗?停了吧,和南方的雨一起停的。我还记得她那个晚上给我的第一个承诺,“以后北方下雪的时候,我都想你一遍。”我觉得她太幼稚可笑了,毫不客气地嘲弄了她。可是我的心里却不争气地呐喊着,“以后南方下雨的时候,我都想你一遍。”南方十遍百遍的雨,才能换来北方一场像样的雪,可我仍乐此不疲地在雨中想着你。
为你,千千万万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