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信孔子之言

何陋轩记

【原文】

昔孔子欲居九夷,人以为陋。孔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守仁以罪谪龙场,龙场古夷蔡之外,于今为要绥 ,而习类尚因其故。人皆以予自上国往,将陋其地,弗能居也;而予处之旬月,安而乐之,求其所谓甚陋者而莫得。独其结题鸟言山栖羝服 ,无轩裳宫室之观,文仪揖让之缛,然此犹淳庞质素之遗焉。盖古之时,法制未备,则有然矣,不得以为陋也。夫爱憎面背,乱白黝丹,浚奸穷黠,外良而中螫,诸夏盖不免焉;若是而彬郁其容,宋甫鲁掖 ,折旋矩矱 ,将无为陋乎?夷之人乃不能此,其好言恶詈,直情率遂,则有矣。世徒以其言辞物采之眇而陋之,吾不谓然也。

始予至,无室以止,居于丛棘之间,则郁也;迁于东峰,就石穴而居之,又阴以湿。龙场之民,老稚日来视予,喜不予陋,益予比。予尝圃于丛棘之右,民谓予之乐之也,相与伐木阁之材,就其地为轩以居予。予因而翳之以桧竹,莳之以卉药,列堂阶,办室奥,琴编图史,讲诵游适之道略具,学士之来游者,亦稍稍而集。于是人之及吾轩者,若观于通都焉,而予亦忘予之居夷也。因名之曰“何陋”,以信孔子之言。

嗟夫!诸夏之盛,其典章礼乐,历圣修而传之,夷不能有也,则谓之陋固宜;于后蔑道德而专法令,搜抉钩絷之术穷,而狡匿谲诈,无所不至,浑朴尽矣!夷之民,方若未琢之璞,未绳之木,虽粗砺顽梗,而椎斧尚有施也,安可以陋之?斯孔子所为欲居也欤?虽然,典章文物,则亦胡可以无讲?今夷之俗崇巫而事鬼渎礼而任情不中不节卒未免于陋之名,则亦不讲于是耳。然此无损于其质也。诚有君子而居焉,其化之也盖易。而予非其人也,记之以俟来者。  

——《王阳明全集·悟真录》

【译文】

当初,孔子要住在九夷,别人都认为那里简陋落后。孔子说:“君子居住在那里,有什么简陋的呢?”我因罪被贬龙场,龙场在夷蔡之外,如今也属于边远地区,还沿袭着过去的风俗习惯。人们都以为我来自京城,一定会嫌弃这里简陋,不能居住;然而我在此地住了好几个月,却很安乐,并没有见到他们所说的简陋和落后。当地人结发于额头,说话似鸟语,穿着奇特的衣服。没有华丽的车子,没有高大的房子,也没有繁密的礼节,有着一种质朴、淳厚的古代遗风。这是因为古时候,法制没有完备,人们不受礼法约束,就都这个样子,不能认为是落后啊。那些当面说爱而背后说恨的,颠倒黑白,狡猾奸诈的人,外表忠厚,而内心像毒虫刺人,中原华夏地区的人们大都不能免;如果是外表文质彬彬,穿戴礼仪之邦宋国的礼帽,鲁国的大袖之衣,遵守规矩法度,就不鄙陋落后了吗?夷人却不这样,他们好骂人,说粗话,但性情率真,淳朴,也是有的。世人只是因为他们说话低微,就认为他们落后,我不这样认为。

我刚来的时候,没有房子居住。住在丛棘之中,则非常阻滞;迁到东峰,就着石洞住下,却又阴暗潮湿。龙场的百姓,老老少少每天都来看望我,他们很高兴,不轻视我,渐渐亲近我。我曾在丛棘的右边开园种菜,人们认为我喜欢那个地方,纷纷砍伐木材,就着那块地搭建起一座轩房让我居住。我于是种上桧柏竹子,又栽上芍药等花卉,砌好堂前的台阶,置办好室内的房间,摆上琴书和图册史书,讲学诵书游乐之道大略具备了,来交往的文人学士,也慢慢聚集增多。于是到我轩中的人,好像来到了四通八达的都市,而我也忘记了我是居住于夷地。于是给轩取名为“何陋”,来彰显孔子的话。

哎呀!华夏兴盛,那些典章礼乐,经过圣贤的修订而流传下来,夷人不能拥有,那么因此称之为“陋”固然可以;此后中原华夏轻贱道德而专注于法令,搜罗延揽的办法用尽了,可是人们狡猾奸诈,无所不为,浑朴的品质消失殆尽!而夷地的百姓,正好比是没有雕琢的璞玉,没有经过墨线量直和加工的原木,虽然粗朴固执,可是还有待于锤子斧头的加工完善啊,怎么能够认为他们鄙陋无知呢?这正是孔子想要迁居到九夷之地的原因吗?虽然如此,但是典章文化怎么可以不加以宣讲呢?现在夷地的风俗,崇尚巫术,敬奉鬼神,轻慢礼仪,放任情感,偏离正道,不合礼节,所以最终不免于简陋的名声,也就是没有宣讲这些罢了。然而这对他们浑朴的本质并没有损害。果真有君子来此居住,开导教化他们大概也容易。可是我不是那种能担此重任的君子,因此写下这篇“记”,用以等待将来的人。

注:

这篇文章是王阳明被谪贵州龙场驿丞期间所写,表达了自己希望效法孔子的同时,赞扬了小数民族质直纯朴、乐于助人的品格,期待当地人接受教化摆脱一些不良的风俗。

“昔孔子”五句:语见《论语·子罕》:“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九夷:指边远的地方。

上国:这里指京城。因王守仁自京官贬龙场。

结题:指少数民族结发于额的装束。鸟言:说话似鸟语。韩愈《送区册序》:“小吏十余家,皆鸟言夷面。始至,言语不通。”羝(di)服:羊皮作衣服。

轩裳:古代卿大夫所乘坐的一种前顶较高而有帷幕的车子。裳,指帷裳,车旁的布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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