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篇·逍遥游》(一)逍遥与消摇:真知之路的起点

《庄子》内七篇里面《逍遥游》是第一篇,前面讲过,整个庄子的文本跟思想展开顺序的高度一致。接下来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我们到底如何理解庄子的逍遥。我们到底是把庄子的逍遥理解为庄子哲学的目标,还是把逍遥理解为庄子哲学的一个起点。这是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

历代注庄、解庄包括近代研究庄子的学者们,普遍都倾向于把逍遥作为庄子追求的目标,这个我并不认为完全是错的,但是这里面需要加以辨析,就是逍遥义在庄子的理想境界的追求里面是某种目的性的一个追求,这个我们可以同意,但是中间要有一个辨析,为什么逍遥义可以是作为目标,而我们更倾向于把逍遥作为整个庄子哲学的起点,或者说更明确地讲,如果我们把庄子哲学理解为真知之路的话,那么逍遥是真知之路的起点,这可以说是一个根本性的问题。逍遥作为真知之路的起点,它的含义何在?这个我们要回到《逍遥游》的整个篇章结构和《逍遥游》的整篇的文本当中去。

我们在研读《庄子》的时候,过分地依靠阅读《庄子》通篇的印象来理解庄子,这个是通常习惯性的做法。但是这种做法,如果你真正深入到《庄子》的文本细节,特别是《庄子》内七篇的文本细节当中去的时候,我们会发现有很多印象式的理解其实都式没有基本的文本证据来支持的。

让我们回到整个《逍遥游》的篇章结构中,回到《逍遥游》的文本当中来。

《逍遥游》入手这一段大家都很熟悉,那么接下来的一个问题是,大家要注意:“鲲化为鹏,鹏九万里风斯在下,然后图南,向南边飞”,这个故事在《逍遥游》第一章里面出现了两次,这个是我们一定要注意的。这两次细节上的差别,一会我们会谈到。鹏飞起来的时候,大家一定要注意,整个《庄子·逍遥游·》第一章的时候,特别是前半部分,我们几乎看不到哲学的思考,庄子像一个空气动力学家,关注的是一件看起来特别不重要的事:就是这么大的鸟到底怎么飞起来的(鹏如何起飞》?

我们可以看到整个鹏飞起来的过程:

水击三千里,翅膀扇动一下,激起波浪三千里之远。然后是抟(tuán,指环转着),在第二次出现的时候是“抟扶摇羊角而上”,羊角的那个形状也指向的是一个盘旋而上的形状。在他讲的过程中,鹏飞起来的条件鹏飞起来的一个前提,有一句话,这句话很重要,“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

海运怎么理解,从北冥飞到南冥。海运,运是变迁,是动的意思,所以海动。那么这个海动到底构成了鹏飞的什么样的因素?海动是不是鹏要离开北冥,飞向南冥的原因呢?因为海动以后,整个北冥的生存环境变了,或许我们可以理解为北冥的生存环境不太适合鹏了,于是它要飞起来,飞到南冥去,这是海动的一种理解,也就是说海动是鹏飞起来的原因,当然这是一种解释。另外一种解释,林希逸的《庄子鬳(yàn) 斋口义》这里面的解释非常有意思:

林希逸说海运就是海动,海动必有大风,那么海运转起来之后,产生大风,这是鹏飞起来的条件。所以你注意,海运一个可以理解为鹏飞向南冥的原因,另一个是鹏飞起来的条件。我倾向于后者,就是鹏飞起来的条件,海动必有大风,也就意味着鹏之飞是待大风而飞的,鹏是在等待,等待这样一个飞起来的机会。这里特别突出的是鹏飞起来,飞到那么高,向南冥去飞的这样一个自觉的选择,就是鹏之飞是自觉的选择,它要待那大风才真的能够飞起来,而只有足够大的风,才能托得起它那么大的翅膀,这个特别重要。到这里接着就引申处一个问题:既然从北冥飞到南冥,鹏要待时而飞,要等待那特定的条件然后才飞起来:要海动必有大风,风足够大能够托起它的翅膀,然后飞到那么高,然后图南,这样一个自觉的选择,于是就引出来一个特别根本的问题,它飞到南冥去干嘛(鹏往南冥何为)?有的学者就认为,南为向明之地,温暖向明之地,所以呢从北冥飞到南冥,是到一个更好的生存环境里面去,以南为向明之地,这样的解释到了整个《庄子》内七篇的最后一篇,就是“南海之帝倏(shū),北海之帝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庄子·应帝王》”的这个解释里面,像王船山也还是用“南为向明,北为幽暗”来讲,但实际上我们要注意,鹏九万里而图南,向南边飞这件事在《庄子·逍遥游》里出现了两次,两次的飞是有细节的不同的,这个大家看书要注意,读这两段的时候一定要注意:

第一个特别重要的细节的不同要注意,就是前一次出现的时候是鲲化为鹏,第二次故事重新出现的时候是有鲲有鹏。在第二次的时候鲲是没有化为鹏的,这里面我觉得是大有深意的:①、第一次故事告诉我们,某些鲲是可以转化为鹏的;第二次告诉我们,某些鲲是不化为鹏的。这个里面其实暗含了很重要的东西,也就是说化为鹏不化为鹏,我认为可以理解为一种觉醒,鲲化为鹏意味着觉醒,不化为鹏意味着不觉醒,也就是说有觉醒状态,有非觉醒状态。化为鹏以后,它是处在觉醒状态,然后图南,这是第一点特别重要的;②两次飞的差别在哪?差别是前面蜩(tiáo )与学鸠(jiū),蜩是知了,学鸠是小鸟,知了和小鸟笑鹏,后面是斥鴳(yàn,麻雀)笑鹏,这个区别在于两者笑鹏的重点不一样,下面我们再来讲它们笑这个鹏的重点到底哪里有不同。

知了和小鸟笑鹏,和斥鴳笑鹏,笑的、指向的、针对的那个质问和嘲讽的点是不一样的,这是我们要注意的细节。还有一点特别关键,这个关键就在于,第一次出现的时候讲到“南冥者,天池也”,第二次出现的时候讲“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这同时在文本上明确地告诉我们,北冥和南冥都是天池。那既然北冥和南冥都是天池,那么我们想象地添加了所谓地南为向明温暖之地,你的依据何在?两者都是天池,也就是意味着从北冥飞到南冥没有变化,那它飞起来要干什么?这就是我们在理解《逍遥游》第一章地时候要特别关注和重要的。而鹏飞起来其实是相当之艰难,我们刚才讲了“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庄子为这个花了非常多的笔墨,特别讲到“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用水来讲,把一杯水泼在坳(ào)  堂之上,那么小草就可以作为漂在那个水上的舟,但如果你放一个杯子,它就搁浅了。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水浅舟大,所以鹏的飞是非常艰难的飞。那么这么艰难跟我们通常讲的无束缚、无拘束的逍遥义有何关联?所以鹏到底为什么飞的问题,还是一个根本问题。

接着我们来看,蜩与学鸠和斥鴳笑鹏它们笑的点,质问和嘲弄地那个点有什么不同?蜩与学鸠笑这个鹏,它笑鹏“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它质疑的点是你干嘛去啊,你飞到那儿干嘛去啊?你像我这样飞不就挺好的嘛,“我决起而飞,抢榆枋(fāng )而止,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飞一会我就投到地上了,你飞那么高,你要干嘛去?

这个问题其实就是我们前面引申出来的问题:鹏要飞到南冥去到底要干什么?它九万里而图南到底要干什么?注意,这是蜩与学鸠的笑,它的质问和嘲弄的点。到了斥鴳就非常有意思了,斥鴳的点已经是另外一个点了:

斥鴳认为我这样的飞,“翱翔蓬蒿之间”,我这样飞就是“此亦飞之至也”,我这样已经是飞的极致了,你飞那么高那么远,到底要干嘛?接着又引申出一句话叫“而彼且奚适也?”,适就是舒适的适,用我们今天的话说就是,你飞那么高你舒服吗?你舒服还是我舒服?我翱翔于蓬蒿之间,我这么自在,这么自由,其实对比起来谁逍遥呢?你费尽心思等待时机飞那么高,没有逍遥可言。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问题,就是鹏飞起来到底要干什么。解答鹏为什么要向南冥飞,为什么飞这么高,这里面我们要注意《逍遥游》第一章的一句特别不起眼的话,这句话之前一直被忽略,其实你要仔细阅读的时候会发现这句话来得非常突兀,就是下面这句话:

注意这里面有一个非常清晰的视角的变化,首先“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天苍苍茫茫的样子,这就是天本来的颜色吧,“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它的辽远是无穷无尽的吧,注意,这个天之苍苍只能是站在地上仰头望向天空,是由下而上的一个视角。接着,“其视下也,也若是则已矣。”,这个其,显然指的是鹏,它说鹏向下看也就像这样吧。于是我们看到这两个视角的转换和交织,这样一个视角的转换和交织它到底意味着什么?这样一个来得非常突兀的,其实是神来之笔,这个神来之笔要讲什么?鹏眼中看到的,我们是完全无从知道,而鹏自始至终是沉默者,鹏自始至终没有说话,既没有嘲笑蜩与学鸠,也没有嘲笑斥鴳。鹏始终沉默着,也就是说鹏眼中所见的世界,鹏眼中看见的一切,我们无论如何是无法知道的(鹏之所见无从得知)。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只能猜测,我们只能猜鹏眼中所见,然后我们站在地上仰望天空的时候,我们看到那苍苍茫茫无尽辽远的天空,我们就猜想这就是天空本来的颜色吧?我们就就猜想鹏眼中所见跟我们抬头看向天空所见到的应该是一样的吧?这个隐含了我们前面强调的一对重要的区别,就是至德者之沉默和闻道者之言说。闻道者只能揣测至德所知,至德者眼中所见,但是他无论如何不能实在地体会到,体知到至德者所知。【这里面当然又例外,一定要注意,我说《庄子》的文本,《庄子》的篇章结构就像一部精密的机器,每一个环节都非常重要,之前讲过南郭子綦(qí)  和颜回,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dá)焉似丧其耦(ǒu)”那一段就是短暂地达到了至人之所知,某种至人所知的层次,又回归到言说的世界;《大宗师》当中颜回的“坐忘”也是同样,就是说像南郭子綦和颜回这样的人,都是某个瞬间达到了至德所知的某个层次,但又回到了言说的世界,从而带来了某种亲身印证的体知,帮助我们确认大概我们的猜测是有道理的,闻道者所言说的东西是有道理的,所以这是一个非常精巧的机器一样的,每一个环节都有它重要的作用。】

回到这个地方,我们说视角的变化,引出这个变化以后,接下来的问题就是鹏之飞到底要干什么?这就涉及到逍遥这两个字到底应该怎么读,“逍遥”这两个字到底原本应该写作哪两个字?这一点大家要注意,郭庆藩的《庄子集释》里面就已经明确地讲了,“逍遥二字不见于说文”,走之旁的逍遥二字不见于说文,逍遥的本字写作“消失的消,摇动的摇”。

这一点现在目前的学界普遍的大家都知道,当然有部分学者认可,有部分学者不认可,至少我们可以看到郭庆藩提出的这一点。钟泰的《庄子发微》就明确“逍遥游已经写作消失的消,摇动的摇,已经不再用走之旁的逍遥”,明确地强调了消失和摇动之意。这个时候你注意,你把“逍遥”二字写成其本字“消摇”,这时候你会发现你理解的无拘束、无束缚的逍遥义至少是缺失环节的,就在理解的层次上至少是缺少环节的。那么“消摇”这个用法在古典当中,在经典当中是很常用的,我们见到过不少次,其中特别著名的一段就是《礼记·檀弓》篇。

《礼记·檀弓》篇里面记录孔子临去世前几天发生的事情,说孔子“负手曳杖,消摇于门”,然后唱了一个歌,“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然后子贡在外面听到了,赶紧进来。大家要注意,那个消摇就是写作消失的消,摇动的摇。另外一种书就是《淮南子》,《淮南子》前面几篇有大量对《庄子》的引用,有逐字的引用也就是直接引文,有些根据上下文做了调整。

其中消遥有两种写法,既有走之的写法,也有本字的写法。从充分的证据来讲,强调写作“消灭,摇动”的消摇含义,消失和摇动都是否定义,那要否定什么呢?《逍遥游》要否定什么?这是关键处。大家要注意,消摇要否定的东西这个就要回到《逍遥游》的关键词,《逍遥游》大问题是“小大之辩”的问题,尤其第一章,小大之辩的问题。但是它的关键词有两个,一个是“知”,另外一个是“用”。“用”的问题在《逍遥游》当中,从《逍遥游》的第四章“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从这一章开始,“用”一直是《庄子·逍遥游》后半段的关键词,于是我们就知道,“用”在理解消遥这个问题上是非常关键的。那么消遥的否定义指向的是什么?消遥的否定义指向的是很清晰明确的,指向的是,对“用”的关联的否定。

在尧和许由的关系里,尧让天下于许由的关系里就已经非常清楚了,尧说要把天下让给许由,那段话说得是很精妙的:

意思是说有许由先生您在这儿,天下就已经治理了,我还来治理干嘛呢,所以要把天下让给许由。许由说了一句话,“予无所用天下为”,就是天下对我没用,翻过来就是说我也不为天下所用,这也就是意味着“用”的关联。大家要注意:只要内置在“用”的关联当中的时候,就意味着你被“用”的关联所束缚。我们在器具这个层面上,如果我们盯着器具的功用性的关联的时候,我们就往往会失去对工具,对这个器具,对出现在我们身边的物的真理性的追求。所以大家要注意真正的那种以真理、真知为探索目标的基础性的研究,跟以实用为目标的功用性的研究,到今天在我们学科的分制、配置里还是有区别的。所以我们可以看到,有时候我们读古希腊哲学的时候就会知道,古希腊的哲学家对数学的要求。

亚里士多德曾经讲过,数学为什么在埃及祭司那儿最发达,他说以为埃及祭司是有闲暇的。因为有闲暇,所以在闲暇当中,脱离了“用”的束缚和“用”的关联,所以能够真正的以真理性的态度来探索数学的真理。当然这个是用一般性的来讲,但是大家要注意,闲暇不是绝对性的条件,这个地方我提到中国古代的墨家。中国古代逻辑学、光学、几何学要素体现得最充分的是在《墨子》这本书,《墨子》这本书有一部分被称为墨经或者墨辩,这部分逻辑性的思考、光学的思考、几何学的思考都特别充分,但大家注意,墨家恰恰是无闲暇的,所以闲暇不见得是必要的条件。亚里士多德的那个说法其实是可以修订的。但是总之一句话,你要探索一个真正意义上真理性、真知性的追求,你就要尽可能地切断对应用性或着说功利性的那种思考的束缚

以此作为一个理解,我们就能明白庄子消解和摇动的是什么——消解和摇动的是“用”的关联对真知或者大知视野的束缚,也就是说当你认知者、探索者、思考者,如果是内置在或者说束缚在一种“用”的关联性当中的时候,你就不可能脱离出这“用”的关联,从而获得一种整体的真知的追求、对真理和真知的追求。那么你认识的“对象”,一个是认知者在“用”的关联的束缚当中,另外一个就是认识的对象如果也是围绕着功利性的、功用性的关联来展开的话,它带来的一个问题是“对于认识的对象的认识,也容易被这种功利性的、功用性的要素或者关联所束缚,从而遮蔽我们对认知对象的真相、真理和真知的追求”。

所以到这个地方,我们应该可以做一个结论,也就是说“逍遥”是“消摇”,消失的消,摇动的摇,两者都有否定义,消失和动摇“用”的关联对真知的束缚、对真知视野的遮蔽,通过对真知视野遮蔽的超越,从而获得大知和真知的视野。

也就是说鹏飞到那么高,其实去南冥并不是关键的地方,而是要在那样的九万里的高度,超越一切遮蔽的视野,从而打开那大知和真知的视野,所以这是我们要注意的。当然大家还一定注意,逍遥我们说它是真知之路的起点,这个我们做了充分的阐发;但是你说逍遥能不能被理解为庄子哲学的一个目标呢?如果不是的话,为什么那么多学者会把庄子的逍遥义作为庄子哲学的目标呢?这个也要注意,我说把逍遥作为一种目标,把无拘束、无束缚的逍遥作为一种目标,不完全错,只是缺少了环节。“逍遥”二字在《庄子》内篇里面出现的频率其实是很低的,这点大家要注意,逍遥二字在《庄子》内七篇里面出现的频率,首先《逍遥游》出现两次,一次是在标题,一次是在最后一章;之逍遥二字的另一次出现要到《大宗师》,在[子祀、子舆、子犁、子来]那一章;总共也就这几次。但是注意,当我们谈到这不受束缚的逍遥的时候,其实仍然是否定义,就是你真要达到那样的逍遥,其实也要否定世用,我说的是世间之用或者世俗之用对你的束缚。

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无论是作为起点(当然逍遥在我看来主要是作为真知之路的起点,一次来打开真知的和大知的视野),当然如果你把逍遥作为庄子追求的一个理想的境界的话,这样一个理想的境界也是要摆脱人间世种种世用对人的束缚,从而达到我们一般所理解的那个庄子的逍遥义。关于《庄子》的逍遥问题我就给大家讲到这,希望大家能够还是从整体上理解《庄子》的文本,来理解庄子的思想,如果把《庄子》内七篇》作为一个完整的整体的话,然后你再去思考它达到真知之路的各种环节,那么我们才能把庄子的这些思考的要素、思考的核心的概念包括核心的问题,纳入到一个整体的思考和展开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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