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若林五年内已经敲断第五把刀了。
他决定暂时不想再试了。
他的师傅告诉他，什么时候用他自己的打造的刀，砍断他留下来的铁锁，他就可以出师了，出师意味着可以出山。这是徐氏一脉的传统，不破先道，何以求道？
徐若林是徐神匠收养的孤儿，自从他被收养起，三岁识淬火，六岁能执锤。徐若林似乎是一个天生的锻造家，十岁出头便可以打造出别的普通锻造家难以锤锻的神兵利器。他十八岁那年，徐神匠仙逝，他便接下了徐氏的一脉的江湖招牌。他现在是新的“神匠”了，只不过，在他打破他师傅留下来的锁之前，江湖侠客们并不认可他的身份罢了。连找他打造兵器的人都寥寥无几。因为大家都知道，那把锁，就是一个坎。
“师傅常说锻刀需要灵性，可是我山门未出，凡尘未落。师傅去世之后连人都见不到几个，到底去哪里寻找灵感？”
徐若林百般聊赖地坐在家门口望着青山白云，他想好好的寻找他师傅口中所谓的灵感。而且他这半年打造太多刀了，虽然都是江湖上难得一遇的上等武器，但是每次去尝试砍断那把锁的时候，无一例外都在碰到那把铁锁的时候崩坏分裂。即使徐若林打造的武器远远没有他的师父那般削铁如泥，但是好歹也是上一代神匠的亲传弟子啊！怎么可能一个平平无奇的铁锁被那么多刀砍过之后一丝损坏都没有。半年时间，五把不同的好刀，有的薄如蝉翼，有的质朴无奇……各种样式的刀都对铁锁没有一丁点儿威胁。徐若林有些气馁。因为不是所有徐氏神匠都可以突破前一代的锁，徐氏二十三代之中，只有八代人完成了前一代人留下来的试炼。
“或许，我应该跟那十四位师祖一般，做一位徒有虚名的神匠？”
徐若林望着家中墙壁上挂着他师傅留下来那把刀——他师傅的绝笔之作。他想着用这把师傅打造的刀一定能砍断那把铁锁。他的心中是有些别的想法的。或许可以再试一下？
夜晚，他把他的想法付诸实践了，他照着他师傅的绝笔之作，打造了一把一模一样的刀胚，再仔细的回想了一些师傅打造这把刀时候的手法和意境。他用着的是他师傅生前用着的那把铁锤，还有铁砧，就连那淬火的泉水，都是同一个泉眼里面舀出来了。他照着他师傅的姿势一锤一锤的敲打着刀身。他知道光是模仿是不可能砍断他师傅的锁的，他只是力求技艺上无限的接近徐神匠。而徐若林有着属于他自己的意境，一种年轻人的意境，不同于阅尽世事花甲暮年的中庸之境。他把他的热情、冲动、活力全部融入到这把全新的刀上。
“当、当、当”徐若林一锤一锤的敲在刀胚上，这是敲在他的心里，也是敲在那把铁锁上。他突然停下了动作，把锤子搁在一旁。
“吱呀。”徐若林的锻造间的门被一个面容俊秀身罩黑袍的年轻男子推开。
“我想要一把刀。”
徐若林依然低头看着刀胚，没有理会那个陌生男子。
“这把刀要足够重，还要……”
“你适合用剑，我不会锻剑，请回吧。”徐若林还未等男子说完剩下的话便打断了他余下的要求。
徐若林重新拾起锤子继续锻造他的刀胚。黑袍男子像入定的老僧一般站在原地没有动，徐若林也没有去理会这个不知来历的人，他难道不知道徐氏不是为每一个求兵器的侠客都打造武器的吗？徐氏的神兵千金难求，只赠与每一个有缘人。
“你得忘记剑法”徐若林抬头看着他的眼睛问了他一句。
“我愿意试试。”黑袍男子卸下了背后的剑匣，把里面唯一的重剑丢入了融炼池。
自备材料，杂役三月，这个是徐氏唯一的规矩了。
自从这俊秀的剑客来了之后，徐若林再也不用做劈柴挑水这种杂活了。而剑客杂活之余，便是练习刀法。这个剑客剑法是大成的，只不过无法臻至化境。那种飞花落叶皆为利剑的境界从古至今也没有几个人达成过，所以他想换条路走。
“小白脸，我都说你适合用剑。”徐若林蹲在院子里的石头上嗑着瓜子对剑客说。
“哪有人天生适合做什么。”剑客说道。
“我说我天生会锻造，你信么？”
“信”
“那不就得了？”
“不得。”
徐若林起身去他的锻造间里拿出了那天打造的那把复刻他师傅的刀。
“你拿去试试，你可以下山了。”徐若林将这把刀递给了剑客。
“告辞。”剑客没有多余的言语，转身离开。
二
徐若林并没有动手打造小白脸的刀，在他忘记之前，是没有刀适合他的。不过现在，是时候给小白脸打造模具了。因为他刚刚想到一把奇特的刀格外适合这个身上背负许多的剑客。那把复刻的刀之所以给剑客带走，是因为徐若林握着那把刀站在铁锁面前，没有丝毫砍断锁的把握，仿佛那把刀里面一腔热血泼在了冰块之上，他现在连挥刀的勇气都没有了。
这样下去他一辈子也别想脱离那把锁了。但是徐若林没有别的办法，最开始那把锁只是锁住了他的名气与自由，现在这把锁已经锁住了他的成长的上线。剑客走后半个月以来，他没有再对锻造有任何想法，对一把没有钥匙的锁能有什么想法呢？如果可以砍断它的话。
徐若林不似那些市井赌徒，牌桌上的牌面不好大可掀桌走人。然而他现在即不能掀桌，也不想输，可是无论从哪里看来都是必输之局。他忽然很想喝酒。正好那个小白脸抱着那把复刻的刀回来了，徐若林早就知道他会回来。
“醉一次？”徐若林问道。
“正有此意。”剑客答道。
剑客抬起酒坛子仰头喝下一大口酒，酒顺着他的脸颊打湿了他的黑袍。流到地上的酒把地砖泛红了。
“你说我为什么那么久都报不了仇？”
“那你说我为什么那么久都破不了锁？”徐若林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自顾自的问出了他自己这么多年的疑惑。
“我想杀他们十年了。”
“那我他妈的还困在这个破山头二十多年了，我连一个小镇都没见过，还神匠？我也配？”徐若林对着剑客大声说道。
“如果你报不了仇，你就留下来陪我吧，反正我也只是一个会打铁的废材。”徐若林喝了一口酒，又突然的笑了起来。
剑客闭上了眼，他看到了血月下漫天火光和凄厉呼喊，他看见了洞庭湖边银光散散的飞鱼掠月，他看见了年少的自己，温柔与血。
“忘了剑法还不够。”剑客说完这句话就抓起身旁的刀走了。
“你终于知道还不够了，那……我自己呢？”徐若林放下了手中的酒坛子。他望着剑客离去的方向出了神。
次日徐若林推开了尘封了很久了锻造间，早就为剑客做好的刀形模具挂在了墙上明显的地方。剑客留下来的材料，也是时候用上了。这把刀不仅仅是为剑客而造，也是为他自己而造。
“你的是过去，那我的就是现在。”徐若林对着锻造台低声的说了一句。
他对这把刀，信心满满。徐若林和剑客本来就是两个很相似的人，只不过他们固执的地方不一样。那这把刀就折半而生吧。
徐若林将剑客的重剑全部融化，倒入了他的模具之中，他忘了很多，他忘了他师傅交给他如何淬火的技艺，怎么锤打刀身的技巧，还有怎么砍断铁锁的执念。当然，他也忘了时间。徐若林不知道剑客早就在这山中的小屋中等待他把刀打造出世，剑客听着这几日断断续续的锤打钢铁的声音磨炼着刀法。在那一刻，徐若林才真正体会到他师傅所说的灵性是什么。
他一直以为，打造一把有灵性的刀，是需要一个有故事的刀客的。毕竟人在选择刀，刀何尝不是在挑选主人。可毕竟这个世界上有故事的人只是少数。徐氏之所以在炼兵界声名赫赫，那是因为徐神匠每一把刀都在叙述他自己的感悟，而不是别人的故事。
徐若林提着一把未抛光的刀从锻造间出来了，他的脸色有些差，毕竟有几天粒米未进。
“你这刀……锻造失败了？”剑客有些惊讶地看着徐若林手里提着的刀。
“先借我用用。”徐若林说完就带着刀去了他的卧室。剑客在院子里候着，他只听到了清脆的铁链断裂的声音。除此之外，这个院子安静的只听得见他自己的呼吸。
徐若林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换做几个月之前，砍断了那一把锁，他会欣喜若狂。只不过现在他找到了比砍断那把锁更重要的事情。
“这就是一把断刀。”
“那时我让你忘了剑法，也暗示你断了过去。”
“而我需要忘的是那把锁，忘即断。”
“所以它叫忘川。”徐若林将这些事对剑客娓娓道来。他看着剑客，看到了那天夜晚剑客推门而入时候眼中那一模一样的坚定和炽热。
剑客走了，准确来说是刀客走了，徐若林也开始周游天下。在徐氏传承到第二十三代的时候，有一把名叫忘川的断刀横扫了当时江湖上的百器榜。人人都知道当代徐氏神匠打造的一把残兵都已经横扫了百器榜，但是没人知道这把刀为什么叫忘川，难道是徐神匠锻刀的时候不小心喝了孟婆汤所以忘记锻造后半部分了？
这其中的玄妙或许永远只有那两个人才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