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视骄阳

小时候,别的孩子最怕墓地,而我,最怕的是闹市。

墓地有什么好怕的?入土为安。无论有什么不甘,无论有什么执念,都归于安息。魂魄离开,剩那皮囊本也无用。奈何桥上望一望,前世的功名,后世的繁华,都在一碗孟婆汤里干卿底事。

可闹市不一样。愈是人头攒动的地方,愈是熙熙攘攘的景象,我愈是看着阴森可怖,总有个凄厉的窦娥,喊出血溅白绫、六月飞雪、三年大旱的毒誓来。一切还是鲜活的,美丽着,却偏偏如烟花,一瞬绚烂,戛然而止。

或许,我被吓着过。我的家乡在江南某个历史文化名城,两千多年的历史。当我还是小孩子,有一次我夜里走在梧桐掩映的街道上,有点害怕,就往长桥上跑。长桥,又叫蛟桥,是这个小城最繁华地,传说中“周处除三害”斩蛟龙之处。有个陌生人对我斥道:“跑什么跑,不晓得长桥背上杀过人啊。”

我吓得一凛,站在桥背上猛地看过去,白森森的桥栏,黑黢黢的河水,鬼火一样跳动的路灯。

从此我再也不喜欢去长桥,我才懂,原来每一个城市,最热闹的地方,都是带血的。

在北京念大学,四年我差不多把北京的大街小巷都转悠过了,唯独不去菜市口。甚至于后来,凡是带“口”的中心地名都让我莫名地抗拒,比如南京的新街口,镇江的大市口,杭州的官巷口。

大一暑假我到杭州玩,西湖那么大我偏没找到,坐公交下错了站。第一眼看到站牌“官巷口”,我茫然四顾,看不到湖水,只看到一口井。那口井突兀地在行道上,井口有锈蚀的铁网罩住。我走过去不由望了一眼,鬼使神差的,却忽然有种强烈地想要跳下去的冲动。我倒退一步,冷汗涔涔。

后来,我十几次去杭州,却再也没见过那口井。慢慢我开始怀疑我的记忆,我是否真的下错过站,还是,我做的一场白日梦,抑或我的幻觉?

参加工作的第一年,公司在杭州开年会。午休那点时间,我跑去了苏堤。我想为自己完成一个仪式,一个作别青春、真正成年的仪式。那就是走完苏堤。我从花港观鱼起点开始走,可是才过了第一座桥,六月的天突然变脸,暴雨如注。

很奇怪,在应该人流如织的苏堤上,我竟然一个人都没有遇到。搁现在是绝不可能的,就是下刀子苏堤也会满是人。但那年那天,硬是只有我一个人,行走在暴雨里。没有伞,雨线打在我脸上生疼,但年轻的身体根本不会在乎。

我走出了苏堤,裙子湿透,身上头发上都滴着水,就像湖里刚出来的女鬼。唯一我手里还握着的,是一束作为仪式感的无名青草。

此刻,苏堤的这一头,阳光灿烂,仿佛刚才的雨从未发生。我上了一辆公交车。这个时辰,坐车的几乎都是大妈大爷。所有人吃惊地看着我——一个浑身滴着水的姑娘。我站在车厢中央,一个大妈突然凑过头来好奇地问:“你拿的什么花,很稀奇的品种吗?”

我愣了愣,然后,车厢里的大妈大爷们都觉醒了,纷纷关注我那株无名的小草。我明白了,原来在他们眼里,若非为了名贵的花种,一个人怎甘于狼狈成这样?我猛地心悸,感觉我手里握着的,是人血馒头,那些笑眯眯围拢的面孔,都在问我要药引子。忽然就涌起对这个世界彻底的悲愤与仇恨,我冷冷地看着他们,无比厌恶。

那天中午,庆春路的阳光特别娇艳,随我一路走过,烤干了我的衣裙和我的长发。就这样,一场暴雨和一束骄阳,陪我作别了青春。我拍了一张照片,白色的衬衫,蓝色的背带短裙,乌黑的马尾扎着波点绸带。虽是黯然神伤,但生命盛开的样子,依旧无比美好。

从此人生前路,无论风雨阴晴,都要自己走了。你再也不会陪我一起长大,让我诉说每个年纪的悲喜。你只会在时光里永驻,送我渐行渐远。而我,也只能继续做俗世的功课,在流水的光阴里坚强,不彷徨,不胆怯,白了青丝,只当苍山负雪。

我抗拒所有的闹市,却一直以为,有一个城市是例外,有一条路是例外。

成都。成都的春熙路。

蜀中给我美好的意象,在我心里,成都,这座两千年没有改过名字的城市,代表着温情、婉约、优雅。我以为,崇山峻岭环抱的腹地,百毒不侵,与世无争。江南早已死于兵火,而成都,还可以留着梦想中的模样,那是最后的桃花源。

当我带着这种心境到成都时,看每一处风景都是欢喜。第一次到春熙路,我买了一只玩偶骆驼,至今它还在我的窗台上骄傲地昂着头。记得店员用糯糯的川音说:“女娃娃就喜欢这些噻。”

在细雨蒙蒙里去武侯祠,不到八点竟然开门了,也是神奇,居然就像苏堤一样,我一个游客没遇见。“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杜诗高挂。哈哈,谁爱泪满襟谁去哭,反正我很开心。六出祁山,机会给足了,不成功是你的问题不是老天的问题,凭啥向天再借五百年呢,寿终正寝很不错啦!那道成为网红的红墙,其实是刘备墓的甬道,墓地用红墙,这好像是规律,或许有讲究吧。

第二次去春熙路,是进藏前夕。我在古色古香的饭店里痛快地吃了一顿火锅,为自己壮胆。然后打个车去少陵草堂,拜了拜杜诗圣。实名羡慕他,穷怕什么,风景好日子闲啊。

第三次去春熙路,过了十年。尝到了这辈子感觉最美味的两道菜:豆花牛肉和藤椒蛙腿。成都大蓉和,烧成了绝味!每一颗味蕾都被壮烈地刺激又被妥帖地抚慰了。在春熙路攒足了能量,去熊猫基地看国宝,幸运地看到一窝刚出世的小可爱们。再去远一点的三星堆和都江堰。被神秘的古蜀国文明所震撼,更为几千年依然在造福岷江两岸的飞沙堰而惊叹。

一切显得那么美好,春熙路就像春熙路上走着的美人,踏着风花雪月而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荡漾着奢靡的香氛。

可惜某个时刻,总有人会给我当头棒喝。我唯一没有闹市恐惧的伊甸园,被我自己一次手贱给毁掉了。我有个朋友,出差每次带本《中国通史》,别人晚上在宾馆看电视刷手机,她看书。我每每嘲笑她,看什么《中国通史》,几千年的事,一本《狂人日记》就写尽了。

自以为凭一本《狂人日记》可刀枪不入的我,非要去论证春熙路的美人裙。结果那裙子不是绣的花,而是泼了血。春熙路是清代的“按察司衙门”所在,太平天国兵败,翼王石达开等正是在春熙路科甲巷被凌迟。

原来没有一条路是光鲜的,连春熙路都是染血的。我以为的靓丽,只是因为我无知。这特么又是哪一条魔咒?所有杀人刑场旁边,一定繁荣着一家医院,还都命名为“市立医院”。成都、南京、杭州,走过的城市,莫不如是。

我晓得了,“救死扶伤”与“自相残杀”是人类无法挣脱的悖论,偏执的人类,非要让两条不可相交的路在闹市强行归并,以托举道德的旗帜。

道德的旗帜在此,《礼记》:“刑人于市,与众弃之。”

然而,被大众所抛弃的,一定是不美好的吗?

一束光照进了黑暗,于是光就有了罪。

柏拉图说:“你我皆囚徒,不知世间本相。我们只能看到墙壁上的影子,再也不能看到其他。”

斯坦福大学教授亚隆写了一本战胜死亡恐惧的心理学名著《直视骄阳》。当我们从黑暗中仰望,最初只能看到夜晚的星辰,最终,我们敢于直视骄阳。

我曾在紫金山顶遇见璀璨的银河,我曾在西子湖畔凝望冷月无声,我也曾在春熙路的天桥上留恋满目霓虹。每当这时,总不免想,上天一定不希望人类太优秀,否则,为何风华绝代者大多早夭,蝇营狗苟偏能芳龄永继福寿安康?平庸,或许才是延续的本质。

不过,上天也挡不住,总有不拘一格的天使降临,让历史变得精彩。就像星光,穿越了宇宙几百万光年终能到达我眼底,有趣的灵魂,又怎会随时空消散?

最后的桃花源已不在,我又回到了童年的长桥。那孩子的恐惧,终将在闹市的孤独里被治愈或隐藏。那张青春的照片,亦夹进相册里定格。照片上,有你永恒的名字,有我不老的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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