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父(二)

文/阿呆鳥.Lcanus

在一九八二年的酷暑农历七月,爷爷的生命走到了尽头,只活了四十七个春秋。具体是哪一天,我记不得,父亲或许记得,奶奶一定记得,我谁也懒得问。我的两个叔叔均未成年:大叔世峰十七岁,刚刚参加中考,能否录取中专师范,还是个未知数;小叔叔世明才十二岁,早已辍学,回家帮衬着做农活。父亲虽已结婚生女,年底才有了我,爷爷到死的那一天,也没看到他朝思暮想的这个孙子,凄惨地死去,算是死不瞑目吧。人争不过命的。

爷爷走的那么年轻,自然没有像那些老人家那么早早地置办棺木,一时间无法入殓,当务之急,是赶紧派人到山里去采买。这个重担自然压到了父亲身上,理所当然,他是爷爷唯一成年的儿子。奶奶这个人心肠比较硬,更确切地说是现实。无论什么时候,她都穿着的很体面,即便床上躺着她的早亡之夫。父亲在爷爷床前痛哭流涕,长跪不起,是真的伤心,也有无法言说的委屈。这个时候,奶奶手里摇着的蒲扇停了下来,指着父亲大声骂到:“你哭什么哭,怕人家不知道你是个大孝子吗?你爹死了,自然要你埋葬他,等我老了也好,死了也好,与你没有半点相干。”这个时候,我的母亲止住了啼哭,发了大怒,脸色也跟着红起来,冲着奶奶嚷道:“我们埋就我们埋,可空口无凭呢?”奶奶冲上来要打母亲,两个叔叔一人挽着奶奶的胳膊不肯松开,大概他们也知道这样子闹让外人看笑话,但绝口不敢指责自己的母亲,毕竟父亲没了,母亲就是他们的天,是他们未来生存的倚赖。

奶奶真是个决绝的女人,在我父亲的两个舅舅的见证下,她写下与父亲断绝母子关系的文书。我后来想,不但奶奶绝情,两个做娘家的舅舅也很无义,怎么能够看着自己的姐姐和外甥发生这样的人伦悲剧,居然丝毫不觉得羞耻,竟然在断绝母子关系的文书上签了字。这文书,母亲居然一直保存着,大概怕奶奶老了找她要赡养费。我小时候,母亲拿出来给我看过几次,我是绝不忍去看上面写的哪怕一个字。因为我清楚地知道,每当母亲和父亲吵架,提起这个事,其实就是在父亲受伤的心口狠狠地补上一刀。他毕竟是奶奶亲生的,吃她的母乳长大的,这一点想赖也赖不掉。

从我记事起,即便奶奶不待见他,也不待见我,父亲坚持每天都担水送去奶奶家,装满水缸为止。砍柴,他也是家里留一半,奶奶那送去一半。大叔中专毕业后当了小学老师,文文弱弱的,最爱穿一双比脚大一些的皮鞋,跑起步来,总感觉随时会甩掉。小叔小小年纪,一条扁担挑着蛇皮袋裹着的旧被子和破衣裳,远走北京谋生计去了,据说也吃尽了苦头。记得是快过春节的时候,下了小雨,天气格外的冷,小叔从北京回来,父亲带我去看他,我怯怯的,特别害怕。不过当他拿出一只圆珠笔给我时,我虽有些犹豫,最后还是高兴地接了过来,一句感谢的话也记不得说。

母子关系,奶奶认为一张文书就可以剪断的。但兄弟的情分,在父亲和两个叔叔心里一直都有,叔叔们逐渐成熟,倔强的奶奶再也无法掌控,这让她特别窝火。所以一有机会,她就要找母亲的茬,婆媳大战,在我幼小的心里,留下许多灰色的记忆,以至于我对女人产生了严重的偏见。我也害怕和人争吵,尤其害怕和女人争吵,如果我爱的女人要来和我争吵,那不如让我死掉算了。

面对奶奶的决绝,尽管心在滴血父亲选择了沉默。他用独轮车推着母亲,母亲大着肚子抱着姐姐,先来到外婆家。见到外婆外公,母亲痛哭流涕。外公从母亲手里接过姐姐来,叹息一声,却一句安慰的话也不知道说。外婆给母亲擦擦眼泪,把手帕按在母亲手里,转身去厨房做饭。外婆是小脚女人,走路看着总像是跑步,急匆匆的,总有干不完的活。这是外婆留给我童年时的印象。她很快就做好饭菜,招呼父亲母亲吃饭。吃完饭,外婆劝说母亲带着姐姐回去,说:“公公死了,哪有儿媳妇和孙女不去守孝的道理。”母亲看着父亲,也不说话。父亲对外婆说道:“等我进山买了棺材,再接他们母女回去守灵,我不在家里,怕我那娘再生事端,两个女的个性都要强,弄不好她们要打起来的。”听父亲这样说,外婆不再坚持要母亲带着姐姐回去。

外公是个孤儿,不善于表达情感,但却是个细心的人。他问父亲:“华生,买棺材的钱准备了吗?”父亲重重地叹了口气,意思是告诉外公,手里哪有钱啊?外公当即回房间,从床头正方形红木箱的最底下掏出一块黑布包裹的一沓子钱,递给父亲,说:“这是我半年给队上看山的工资,你先拿去用,应该够买棺材的钱。办丧事的钱,等你回来,我们再想办法。”就这样,父亲推着独轮车去往枧田街山区,顾不得丧父之痛,眼下,尽快买到合适的棺材才是最要紧的事。在那个木材受管制的年代,这并不是一件那么简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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