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红的一滩,直接灼伤了她的眼。
事到如今,她已经没有眼泪可流了,只是踉踉跄跄转身,挤出人群。不少行人拿怪异的目光打量着这神智不清的短发女人。
一月前那陌生男人的声音还在耳畔遍遍回响——是刻意压低了声音的讳莫如深:我是阴阳师世家,从不诓你们这些遭遇了天灾人祸的可怜人。我同情你男人死了,听我一个法子,等到他头七,你拿着这沓纸符文找个十字路口点上,可记着别被其他小鬼抢了!……等到午夜,你俩就能人间见面……对,两百,不收你多,我从不诓你们这些遭遇了天灾人祸的可怜人……
末了,男人长叹一声,换上了悲天悯人的神态。手指将两张红票子一折,往磨得褪色的皮夹克上衣口袋里一塞,小眼睛里映出的是张形容枯槁的年轻女人的脸。
究竟怎么被讹诈的,她迷迷糊糊的,在那男人威逼诱骗下,半夜做了什么都是无意识的——自从她丈夫出了车祸,她的灵魂就消损了八分之七。这对彼此倾慕的新婚夫妇,走过了七年之痒,承诺再不轻言生离,可死别,却猝不及防让他们触手可及的未来城堡支离破碎。
游荡在世间的未亡人,每根发丝都在无言地倾诉着悲恸。这脆弱的悲恸也时刻散发着愚蠢鲁莽的腥味,吸引同情也招徕趁火打劫的苍蝇。
那么拙劣的欺骗,她居然信了。
女人在十字路口守了一夜,待到东方日出,白烟气息垂危,薄雾幽灵般轻浮在地表,除了冷寂,没有什么来与她重逢。
女人摇摇晃晃起身。如果时光倒流到那个时候,她想,我一定不会让你去马路对面给我买冰淇淋。分不清来路与去路,她脚步虚浮,不知走上了哪条偏僻小道。
乌压压垂着头的树枝桠遮天蔽日。合着眼的树根狰狞的脸在初晨陷入安谧,一条林中小道,痕迹若隐若现,一如微弱闪烁的眼眸。
她突然停下步子,眼睛不安地睁大。
那是什么……?一株隐在繁茂的藤条荆棘下的枯木,像生了千百条肢干的蜘蛛精,里面开了个黑黝黝的口子,像个树洞,像个深渊大口,又像……死亡的凝视。
女人凝视着,凝视着,鬼使神差般,不由自主地,仿佛被召唤了似的径直走上前去……
那一瞬,她眼前,异光大作。
我这是在哪?
白日里的太阳光明媚得有些刺目,她被逼得垂下头,等到脑子里的轰鸣安静些,才缓缓抬眼望去。
她正巧与他的目光交接,还没意识到身处何方,那温润如玉的男子就朝自己挥了挥手。
那条夺走他命的马路,正向他脚下蔓延。
她瞳孔骤缩。
一声急促的喊叫不知是什么发出的,垂死的乌鸦都要受惊。
周遭嘈杂起来,转瞬间,又归于死寂。
天空暗了下来,血红漫卷如潮汐,逐渐凝成黑色。
她疯疯癫癫地闯入那条小道,整个人不知是哭还是笑。
那一处希望之地……那地方,枯木还在散发着浓郁的死亡气息,张大的口吐出苦涩的叹息。
安详地等待着这个可怜人的寻求……
异光仁慈地又一次接纳了她。她睁开眼,眼泪争先一步盈满了眼眶。
他呢,她急忙寻找,啊,还在,还在自己的视线里,站在马路边, 顶着一头烈日朝自己温柔地眯眼。
“这天真热,我去给你买个冰淇淋。”男子笑笑,就要走上马路。她心慌意乱地捉住他的手臂,喉咙干紧到有些发不出声音。
见她的情绪大不稳定,男子眼神里流露出疑惑,也忘了过马路的事了,忙将她的泪水拭去。
“怎么啦? ”
他话音未落,一辆汽车呼啸而过。
旁边一个即将过马路的大妈惊呼一声,愤怒地咕哝:“要死啦!赶着投胎呢闯红灯!”
她喘息不止,胡乱摇头,在这心潮涨落的瞬间,不好的预感又向她袭来。
是什么呢……
就在这时,这个安静到窒息的时刻,一个从天而降的玻璃花瓶飞来,只在她眼前晃了个残影。
她的泪水崩溃决堤。
碎了一地的玻璃渣,混合着殷红的血,都蒙上了层水雾……
再来、再来一次,天呐……把他还给我吧。
枯木张开的大口,呈现出扭曲的形状,木的纹路像极了汩汩的泪水。
她吞咽着眼泪,沉入那异光中……
这一回,她眼睛睁开时,是在家中的大床上。
家里静悄悄的,她惶惶然地爬起来,在家里寻找男人的身影。然而,并没有。灰败笼罩着这个家。
她打开手机,上面显示的时间,让她惊愕。
是车祸发生的三天后。
她慌了神,开始在家里到处翻找,没有,什么也没有。
找了半天,她瘫倒在地上,眼睛无措地乱瞟。忽然,一个东西让她的目光颤抖起来。
那是一个黑白遗照,上面的男人正温柔地望着她。
寻寻觅觅,复复回回。
这一切无论重来多少次,结局总是以血泪收场。
如同一个可怕的预言,一个无休止的诅咒。
她连绝望的力气似乎都丧失了。
夜已深,一个女子走入一条小路,这条小路明明灭灭,恍若人睁合的眼眸。
月光似刃。
她终于割去了眼里的溃肉看清了眼前这一切。
一棵枯死的参天大树,一个神秘的树洞。
像不像一个被绑着风吹雨打受尽折磨的可怜人,张着大口无望地呐喊着?
她嘴角还挂着一丝飘渺无迹的微笑,双目空洞。
还要继续下去吗?
再一次目睹,再一次坠入,再一次将自己捕捞上来。有时候希望也能带来如此的绝望。
可……
月光露出层云的利刃忽而柔了柔,女人的眼眸里似又燃起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