篮球场侧记

1

黄昏的时候,有个人在办公室门口叫我打球。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老叶。他称呼我李牛,还故意把“牛”字的发音扭几扭,显得另类独特。我回头看了他一眼,这是礼节。生活中有很多这样的礼节,就像吃菜时先让客人动筷子一样。人的生活其实大多被礼节包裹,我们请客、走亲戚、祭祖、访友都是礼节文化的展示。

老叶抱着球已经到了篮球场,不一会传来篮球砸中篮框或门板的砰砰声。老叶个子不高、皮肤有些黑 ,穿了一套红色的运动服,阳光下特别抢眼,像一团流动的火焰。可他毕竟是老叶,头发稀疏灰白,脸蛋和身材都有了中年人的肉感。这与十几年前清瘦的他截然不同。那时他还留着中分的乌发,下巴也没现在圆实,有辆摩托车,爱喝酒、聚友、唱歌、看书,有文青范。

老叶比我长几岁,玩篮球的时间比较长,从他就读师范至今,也有二三十年的历史。他是黄中篮球队里的卫冕队长,运球、传球、投篮皆若流水。不像我动作那般粗蛮、肢体不协调。但是七八年前的一次摔跤,成了老叶篮球技艺的分水岭。故事发生在某年冬季,晚上打着霜。他从尙和一朋友处喝酒回来,摇摇晃晃,骑车摔倒在路边的沟里。身体蜷缩一团,嘴唇冻紫,像簇拥在一起的一团枯荷。要是再晚一两个小时,估计性命都没了。这是他躺在医院,半个月里人都处在迷糊的状态。他的故事成了校园里喝酒人的前车之鉴。特别是女人,不想让男人喝酒,动不动就拿这事说事,你再继续喝酒,小心成了下一个叶青青。老叶就坐在酒桌上,露出一脸尬笑。他的篮球技艺大不如前,整支球队的技艺都不如从前。打球的人稀稀落落,一想到这些,就令人唏嘘。

我犹豫了一下,然后答应了。

2

学校篮球场有两个。一个在新教学楼前,一个是老操场。比较而言,老操场人气更旺,它中间低洼,四围高,像一个方形的谷桶。承建方考虑填土工程量大,建议学校直接在底部打上水泥地面,利用四围的落差,做成四级看台。校方同意了。

我原先住的房子,曾经是校长办公室。里面有学校发展年表和一些发着霉斑的照片。其中一张是学生篮球比赛照。一群穿着粗布衣服的学生在抢球。背景里女学生穿着花红柳绿白色的衣裳。一个木制的篮球框,框上有个大铁箍。里面的人物有一个吹哨子的裁判还能模糊辨认,他是老叶的父亲――叶胜利老师。他喜欢编顺口溜。过了星期三,日子拐个弯,过了星期四,还有天把事,过了星期五,周末想怎么舞就怎么舞。他喜欢养狗,狗每年都下崽。冬至日时,他用一条布袋将狗套住,挂死在树上,嘴里喃喃念道,“狗啊,它世你为人来我为狗。”大家都在笑。他的篮球口哨吹得好,这是大家的共识。现在算来,这些事也有二十年了,照片里面的学生如今都是中年。

木制的篮球框七年前换成了钢化玻璃。这是大家最期盼的事。地面用油漆涂抹了成猪血红。其他地方,变化巨大。教师平房宿舍变成了四层楼的公寓,原先的黄土砾的操场变成了塑胶跑道,原来的菜地变成了现代化食堂。水塔没了,高大的泡桐树没了,牛嫂的早餐店没了,校园里猪圈没了,植物园也在龟缩。我对这种剧烈变化感觉到某些不适。我想,倘若某年我重来这里,我看到的都是标准化校园,我不会过于兴奋。我的目光总会寻找那些刻录我青春记忆的物件,哪怕是一点残骸,都像是对我身份的一种确认。

篮球场,将成为一个最能带给黄中学子怀想的地方。

3

操场上十几个学生正在打球。他们赤裸着上身,淌满了汗的皮肤在阳光下显得光亮生动。他们从操场一端忽地奔向另一端,转瞬又从另一端跑回头,像一群狂奔的牛犊。一节课、二节课,甚至一个下午,校园的篮球场上发出愉悦地砰砰声音。这是我们在课堂上看不到的景象。

4

你呀,也只是个篮球场上运动健身者。既不关心球队,也不关心球星,对NBA赛事又不感兴趣,一点儿激情全浪费在了女人身上。对我说这话的是老葛。为了看NBA直播,深夜邀上几位好友,坐在包厢超大屏幕前喝酒看球赛。他把这当成准球迷的资本,第二天,在办公室里,他的声音略带沙哑,内容兼具夸张地掰扯着昨晚的球赛,并且爆料KTV里喝了多少瓶啤酒等细节,又极像是一种显摆。

5

我没有怼老葛,因为他一大半说对了。选号时,老叶选了3号,艾弗森是他的偶像,老郑选24号,24号对应的是科比。我选11号,并不是我多么喜欢姚明,因为我出生在十一月份。

我对篮球运动的定位本身就不是一个准球迷。体育运动的本质在于强身健体。把他发展成竞技体育、体育产业,是严重的误读。竞技体育“追求极限”、“追求可赏性”,把很多运动员引向病态、引向畸形、引向残酷的人性征战中。我看过博尔特脚掌的网络图片,灰黑、结着厚茧、两个大脚趾斜刺着食指。体育运动中有种天才病――马氏综合症中。这种病潜伏在那些身材高挑、四肢纤长、骨骼精奇的运动员身上,像一颗定时炸弹。稍不注意,长期训练就会导致15号染色体发生基因突变,导致猝死。霍萱死时只有28岁。

体育产业容易把运动员引向精致的利己主义。中国的足球运动,一直备受国民诟病。里皮出任国足主帅年薪1.47亿人民币。一些外援近300万欧元,国内球员税前薪资近1000万。他们打的可能不只是球,球在球场上选旋转的背后是钱。我十分反感县市级别的篮球赛花重金请外援的做法。他们看重结果,而不是运动本身。

我在篮球场上稀落出场,甚至被边缘化,成为一个可有可无的替补,也的确是家庭所致。老叶叫我打球,我的脑海中闪腾出今天要不要帮老婆带孩子,给小孩辅导作业。

“我一直觉得婚姻是对一个人个性的摧残。婚前,我们可以由着性子骑着摩托车四处游荡,可以毫无顾及的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可以肆无忌惮的对一个女孩子写长篇的求爱信,可以在操场上喊唱一首情歌,可以在床上睡成一个大字。是婚姻把我们拉进庭院,拉进柴米油盐,让我们成了推石头上山的西齐弗。我们走得跌跌撞撞、小心谨慎、步履蹒跚、内心忧伤。”这是我留在《摩托车爱好者》里的忧伤的文字。

6

年过四十,两鬓的白发不可阻逆地涌出。同样不可阻逆的还有我体质和记忆力的下降。妻子生气时说我记性被狗吃了,厕所的灯都坏了半个月了,提醒多次也不换换。

球场上,我如临大敌。站在我前面的是吕志杰,一个九零后,高大壮硕,体育系篮球队员。我感觉到了一种压力,这压力来至球技、身高的差异,还来至于看台上数十双眼睛。我感到他们的眼睛都望向我这边,要是让吕志杰轻松地跨过去上篮,我的脸会臊得通红。我微趋着身子,举起双手,类似剪纸中立起的蛤蟆。眼睛一刻不离地盯视着他、盯视着他手中的球。脸在发热,汗在流淌。吕志杰显得很轻松,手掌像八爪鱼一样张开,每次球落向地面,又能准确地回弹到他的手掌。他的眼睛巡视着半场,时而用手指指示着队友,嘴上喊着注意跑位,不要扎堆的话。他压根儿没把我看成阻力,我就愈加坚定断他球的念头。

球还在他的手上忽左忽右地拍打着,很有节奏地起落。我不敢贸然窜步上前,用手掏掉他手中的球,这是很危险的。稍微失误,对方就能轻松地晃过身体跨步上篮。我只好继续保持一臂距离,他进我退,他退我进,像藤蔓一样缠绕在他身边。球速在加快,身体跑动频繁,这是准备进攻地前奏。我下意识地想跟上去,可是对方一个转身,我的脚步有些乱,再一个回头,我的脚步还没完全调试过来,手扑了上去,还是没有拦住吕志杰上篮进球。

老马说,你个子协调机能太差。这是实话。体能下降也是不争的事实。二节下来,我的脸色有些发白、小腿肚发胀、胸口发闷堵着东西似的。镜中高大的身形、年龄,竟也是一种假象。我们的身体逆境搏击中或许只是一堆难堪一击的肉体。

生命整个过程都需要锻炼,运动是人的本能,这应该成为共识。

7

球场上有领导打球未必是件坏事。尽管我看不惯生活中的溜须拍马者,他们对权力极尽媚态。老唐有态度发表了一篇《官场各种“拍马经”,个个荒诞不经》的网文,里面爆料广东韶关原市委常委、市委政法委书记、市公安局局长叶树养酷爱杀猪,任职8年内杀了3600多头猪。原福建南平市检察长娄彩敏是有名的大色狼,某次他带着几个手下去歌厅,喝到尽兴处,他厉声呵斥“你们通通给我滚出去!我要先‘打一炮’”!于是,下属们便乖乖退出包厢,他和本院的一名女处长当即在包厢里啪啪啪。骇人听闻!

篮球场上逢迎之事屡见不鲜。以前有一个肖乡长比较爱玩篮球,有空时带着小队友来到学校玩。随行的偶有几位女士,穿着高跟鞋、包臀裙,在看台上发着喊叫――乡长,加油。肖乡长倒也率直,一两节后就把背心扒了,穿着运动裤,露出白斩鸡似的肌肉在球场上跑动。小队友也很识趣,有意识地制造机会,把球多次传给领导,或者看到领导持球上篮,也不多加阻拦。这点谁也不去挑破。领导也能会意,玩得差不多时,把大手一挥,你们继续,晚饭我已经安排好了。这可能是篮球场上最动人的话。

8

喝酒与打球似乎有某种必然联系。一场球赛后,天色昏暗,赤坡山上的灯光亮起。而学校食堂,战斗犹酣。

我的酒量是小的,是某同志用鼻子都难喝倒的对象。但我不能走,把大家安全带回来是我的责任。我就坐在桌子边上,磕着瓜子,看着他们推杯换盏、看着他们满脸酡红、看着桌子底下的啤酒瓶子越堆越多。喝得凶的一次,老葛从食堂一出门就哇哇地吐了。道别时,他们满口酒话,拿着彼此的手,反反复复说着下次再聚、彼此兄弟的酒话。

事后,我问老葛,打球后为什么非要喝到吐才好。他笑着说,输球不能输酒、输了气势啊!

说来奇怪,这醉了刘伶、狂了诗仙、张扬了曹孟德、书写了鸿门宴、湿了清明杏花雨的液体之火,缺了它,身体好像空缺了什么。有次,打球后,老郑开了一瓶白酒,以为大家分着吃,大家婉拒了。老郑只好一个人无聊地呷着酒,还没喝到杯中的一半,索然无味。他只好吃饭。

后来,我读到一篇说酒的文章,世俗百态中,人们借着酒意壮胆,寻求最本质最狂妄的理想认同。哥喝的不是酒,哥喝的是心情。老叶醉酒摔跤的事出之后,醉死的家属向陪酒的友人索赔之后,端着碗直接吃饭的场景也越来越多,多到让人怅惘。

缺了酒,人失去几分野性和趣味。打球也就被边缘化,被麻将代替。

9

黄昏。梧桐树下。无风。这是背景。老葛坐在门口的水泥地的小方凳上,我正扒着一小碗饭。他歪过头来,说,我要走了。

哦,去哪里?我没有特别吃惊,校园这么点大,一些事(老葛老婆与校长老婆打了一架)是兜不住的。

尙和小学。他把眼镜取下来、哈着气,用纸巾擦拭着一遍,又戴在低陷的眼睛上。想过来玩来个电话就行。

我们少了一个中锋咯,我开玩笑地说,然后逐一数起这几年球场上走掉的一些人。前锋李雄,像个铁塔,一举手就能控球。中锋苏贤瑶,德国坦克,粗壮而矮,带球横冲直撞地上篮。后卫马勇刚,球打的好,酒量好,长着一对色咪咪的小眼睛。我们又说起球场上的一些臭事。有次老叶上篮时,情急之中的老葛差点把他整条裤子扯了下来。抢篮板时,我把门卫老李的牙顶脱了一颗。苏贤瑶打球时眼镜掉了抱着球找眼镜。这些生动的画面像电影里一帧一帧的镜头,那么生动难忘。。人与事紧密难分,臭事往往让人物更加生动。

我说,你这一走,黄中的篮球还怎么打?!

老葛笑了,露出乳胶白的牙齿,你可以安心在家玩排球啊!

10

篮球场上,除了学生有增无减的啸叫,我们很难再见到那些熟悉的壮硕的带着光芒的身影。

之前有人离开,之后仍有。

你可能感兴趣的:(篮球场侧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