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十山郡,百里闻
七危山有妖,不知其形。山有匪,甚猖獗。
书生邱和赴京赶考,日过中天,于茶肆小憩。
小二清汤寡水端上一碗,抹布桌上一扫随即搭上肩,坐回边角同掌柜的嗑起瓜子来。
茶肆人不多,小二边上一桌三人,一人大胡髯,一人山羊须,一人秃着下巴长辫绕上颈,一把长刀斜倚桌旁。邱生扫了眼,把书箧又往身边拖了拖,心中默念: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小二嗑了把瓜子,忍不住唠起嗑,“掌柜的,你说好好的,这七危山咋出妖怪了呢?”
掌柜的不答话,大胡髯哼了一声,茶碗一声脆响砸在桌面,悠悠晃着转了个圈,小二抬头看眼一桌三人,低回头去嗑瓜子。
邱生颤了颤,一口气喝光半碗茶,袖中摸出两枚铜板摁在碗旁,拎起书箧起了身,一路远去。
光下巴的大汉看着书生朝着十山郡远去的背影嗤笑一声,解下的辫子在腕上绕了圈,随即一声脆响,长辫一甩又缠回颈上。
邱生赴京一路北上,眼前便是十山郡,过了这十山郡便是小二口中说的七危山,翻山再行三十里路便是京郊。邱生预备紧着赶些路,好早几日入京。
听闻今次是礼部尚书宋文英任主考官,邱生还想,试路石也罢,探口风也罢,先去礼部尚书府上递个门状,再同京中众多文人书生们小小切磋一番。
十山郡本是个小郡,两百年前不过万余人口,近百年来由着临近官道上行人、货物往来才发展起来的。
早年一位郡守走马上任之时,只闻说东部多平原,还道十山当是如何巍峨壮丽的稀奇景。谁知官道一路是坦途,郡守甚是纳罕,官衙府邸皆不入,临近招来一小二。
小二看眼客人,抹布搭上肩,一溜小跑出了茶肆,“官爷有何吩咐?”
郡守踟蹰,抬目环顾决定不耻下问,“小二,前面可是十山郡?”
小二笑,“正是,官爷缘何到此,可要歇息喝茶?”
“唔,本官乃十山郡郡守,”郡守凝思,“小二可知十山郡名由来?”
小二揖礼,有些羞涩,“大人新近上任,怕是不知,十山郡往前数上百二十年还是州,州中土丘十余团簇,因而得个诨名十丘州,因着官道往来运输之便渐发展起来。便是七十年前,十丘州辖十九县,口八十七万呢,大人是未得见,道两旁孩童戏耍谣歌起。”
小二清了嗓,便要开唱,“十丘州,百里闻,七危山南采莲蓬,黄毛小儿戏酣翁,常言道,不欺人,十丘来去逍遥神。”
郡守含笑点头,“确是盛景。”
小二应上一声,接着道,“后行郡制,曰十丘郡,说是原先哪位文人达官过此地见十丘景,笑曰‘聚丘成山,天子海涵’,由此方得十山郡名。”
小二仿那文人达官抑扬顿挫、惟妙惟肖,逗得郡守捻须大笑。
郡守不知此郡由来,邱生却知。邱生族中往上数五代,高祖邱翰生当年官拜宰相,便是小二口中那文人达官,只因后来朝廷昏聩动荡,高祖辞官隐退,家道渐中落才匿了踪迹,不过此等趣事却被高祖记下于族中流传。
02 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可惜,邱生祖上除了高祖,最多不过出了位从四品的谏议大夫,实在撑不大起台面,邱生于是很看得开,能得一二官职乃是美事,不能实乃缘分未至。是以除了偶尔福至心灵的“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邱生未必想得起将箧中书籍取出翻看一二。
不过此前风餐露宿十余日,这日入了十山郡,早早用了饭食便歇在了客栈。邱生思及高祖,略有些惭愧,于是坐在桌前温故知新。
《道德经》翻看过半已是三更,邱生口中默念“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圣人所言不虚,知足常足,书既已翻看过半,又得周公诚邀,邱生遂眼帘一掀一阖,口中诵读声渐歇,却是困极,伏案睡着了。
夜色极深极浓,案上烛火忽明忽暗,整个客栈皆已歇息,走廊一路过来数十间客房皆是昏沉一片,只邱生房内烛火隐隐透过薄窗。某一瞬,烛焰猛颤几近覆灭,而后又悠悠茁壮平稳燃烧。
客房内渐响起书籍翻页的声音,“唰”,极轻一声细响,接着是木制玩意儿掉落地面的“咔哒”声。
烛焰又是猛颤,竟有话语声响起。
“干嘛,这灯点着,万一臭书生醒了怎么办?”细语童声,很是不满。
“不碍事,这都三更了我就不信他还能醒。”女声嘻嘻笑着。
有什么在烛焰上轻摆,烛光也跟着左右微晃,而后邱生脸旁那本《道德经》“唰唰”又翻了几页,那“咔哒”的声音在烛台下连声滚动,似乎就在邱生头顶。
邱生眼睫颤了颤,把《道德经》推至一旁,挠了挠下巴,咋吧几下嘴,换了右臂扫上桌枕着,将烛光与书都遮在脑后,半响发出些微鼾声。
有风似有若无从他身边飘过又飘回,邱生闭紧了眼,闻到草木香。
童声又响起,“他若醒了,怎么办?”
女声不再嬉笑,忖了忖,开口,“戏本子里都是怎么演的?”
童声没有回答,翻页的声音又响起来,然后是奇奇怪怪的人声,“书生爱小姐,相携私奔……成,两相和好;不成,彼此殉情……嘻嘻,情情爱爱,书生最喜……姐姐可作书中颜如玉……”
那声音男女莫辨,一会似男声,一会似女声,磕磕碰碰,几句话伴着“咔哒”细响不断。
邱生头皮发麻,心中念了百来回“苦其心志”,只差揖礼朝天拜。他颤巍巍坐起来,捶了捶肩颈,咳了两声作不适状,“小二忒不尽心,这许久都不把药送来。”
说着便迷迷糊糊要往门边去,眼帘半掀,余光触及一旁,身子又是一颤,喉间微呛,竟真咳了好几声。邱生掩袖遮面,直往门边去,“唔,似愈发严重了。”
圣人老子定不知他邱生此刻见了些什么,邱生此刻心中只想念“阿弥陀佛”。
烛台明火旁,桌面半空上,一行方正字体墨迹浓重,正左扭右歪上下浮动着,不时几个字抱作一团,又忙撕扯分开规矩立好,邱生余光所见,却正是空中列作一行、回女声的那句“书生爱小姐”,“嘻嘻”二字确如其字,扭在半空中,晃悠不停。
细细辨来,那“咔哒”声竟是字与字碰在一起发出的,而那本《道德经》却已翻至末页,立在案上。
03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邱生一眼扫过,只觉脊项生寒,不待快走两步,方才那女声柔柔,响在耳旁,“邱生去哪?”
那草木香愈盛,萦于鼻间,邱生状若未闻,抬手拔门栓。
门栓拔至一半,邱生蓦地抬手拍额,手背凉凉,在衣袖里蹭了几番才回温,“许是着凉,床上歇歇捂上一捂便好了,明日还要赶路。”
“咯咯咯……”女声笑起来。
邱生只觉得手背的温又散了,方才被什么碰触到的森森凉意又扩散开来,他快走两步,鞋履不及脱,翻身上床,将自己裹在被中,再无声息。
“嘻嘻,这书生胆子比我还小。”方才那许久未出声的童音又现,“咔哒”的声音似木球骨碌着滚向床边,邱生开始憋气。
“你们说他能憋多久?”“他不会憋死了吧?”“那可是十山郡又一则笑闻了。”“哈哈,书生胆子可真小!”“岑楮,你当初可是被书生吓得破窗而逃的。”
童声分辨起来,“才没有,我胆子可大了,是姐姐唤我走的。”
于是,又是一阵“咔哒”之声不绝。
邱生不知憋了多久,只觉“咔哒”声总响在耳侧,手背忽冷忽热,不知什么时候,竟睡了过去。
二楼东边的书生还没退房,小二纳罕,“现今书生也不好做,温香软玉锦裘,诱惑繁甚,昨日还同小二我讲今儿一早要赶路,现日上三竿晒屁股,怕还未起。”
小二猜的分毫不错,他搭着抹布上楼敲门时,邱生还在梦里,耳边是女子娇娇俏俏的一句“邱生去哪?”
邱生在小二的敲门声里猛地坐起来,环顾四周,客房还是昨夜样貌,除了案上蜡烛燃尽已熄,《道德经》翻开被推至案边,正是最末,“信言不美,美言不信。”
小二在门外喊,“客官,您昨儿让小的提醒,今日莫忘要赶路呢!”
邱生怔怔应下,又念了句,“阿弥陀佛。”
小二怔在门口,只觉这书生好是稀奇,尚佛的书生也不是没见过,翻本佛经,念句偈语之类,比如,去年便有个书生与人论学争辩不过时,便道了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这并不稀罕,可这房内书生出口便是“阿弥陀佛”,就好比和尚见了你却道“小生有礼”,怪哉怪哉。小二拍拍脑门,不去管,临下楼前,忍不住回了句,“善哉善哉。”
04 七危山,书生冢
邱生似被迷了魂,本该早早离了客栈去赶路,现今未时初,正坐在窗边小口呷着茶。
小二是个见过世面的小二,且这几年来的书生委实同往年的不大相似,小二已见怪不怪,是以只顾忙着抹他的桌子,顾着些店里客人的需求。
小二初初为小二之时,客栈里的书生还没如今这么多,书生们也还很循规蹈矩,“之乎者也”得不亦乐乎,挥袖便是一阵清风。
都是赴京赶考,客栈里遇上了,便三五结伴而行,如是孤身一人,也是早睡早起好早做安排。
只十分可惜,十山郡内治安尚可,与京郊之间遥遥隔着的七危山,却时有山匪作恶。自二十年前,有位书生跌跌撞撞下了山奔回十山郡报了案,陆陆续续,竟有数十书生遇害。
都说天高皇帝远,可皇城脚下,这七危山竟出了如此恶事,天子自是难容。也曾搬兵剿匪,可不知怎的,隔年又陆陆续续从山上搬下十余死尸,皆作书生打扮,此后近十年皆如是,闹得是人心惶惶。
约莫是十二年前,十山郡府衙再未从山上搬下过死尸,倒非山匪从良,不过渐传起一说。
十二年前,有个书生宋文英夜半行路,约莫是出发得迟了,到十山郡时,郡内客栈皆已客满。宋文英蹙着眉,问询过掌柜的,便道,“既无处可宿,便接着赶路罢。”
小二那年才跟了掌柜的两年,便是去年,他还眼见着衙役担着具半腐的死尸从门前一路过去,盖着尸身的草席下露出一只白骨森森的手来,直看得他几日吃不下饭。
小二觉得宋书生很是大胆,但许不知内情,便好意提醒,“书生还是明日再行路,那七危山匪凶残暴虐,去岁整整死了九个书生!”
宋文英笑,想他是空有书生的心,却是武将的身,既已决定,便背上书箧,趁夜行路。小二料定此人是有去无回,本待科考完结打探打探,中榜的与回乡的有无此人,不然他还能报个官,帮大胆书生收个尸。
可谁想皇榜一张,打头的便是这书生宋文英。如今十二年过去,这人还任了今春科考主考官,竟已官拜礼部尚书。
小二思及此,七危山有妖之说,便是宋文英连夜赶路之后传起的。
宋文英之后,十山郡府衙再未上山抬过尸,再有赴京赶考的书生们也渐开朗起来。最开朗时,小二曾见有书生夜半吟诗诵对一路上了七危山。
后来,这书生未中榜,原路返乡,又过十山郡,宿在此处,同小二闲聊,听闻“七危山,书生冢”,十分之不屑。
书生同小二分辩,“小生一路过七危山,所见非如是。小二你是不知,夜半小生行至半山,居然瞧见一位小姐正同一童子烤麻雀!这哪里是书生冢,再多几位小姐便做了温柔乡!”
05 女娇童俏,书生含笑
传闻暂且不表,但说那小姐与童子一事,便很是稀奇。
“七危山,书生冢”已是陈年旧事,而今传闻的却是那山上不知名姓的小姐与童子。书生间流传,那女子乃是天界仙子因过被罚来守山的,专佑往来书生,否则,怎再不见书生命丧此地的惨案?
小二零零总总竟听十数个书生提起过,有说貌若天仙,也有说形似夜叉,更有一次,有个李姓书生同小二扯起自己一路所历,山匪长剑直指书生胸口,要劫盘缠。
书生惶恐间便见一童子远路而来,眨眨眼竟已至眼前,那童子尚不及书生腰高,满面不喜,不知怎的竟吓得山匪落荒而逃。
待书生回神,便见山石旁一女子升起火来,童子行至她身侧坐下,正烤着一只野兔。那女子长相平平,只一双眼中火光点点甚是明亮,抬手唤书生一道吃烤兔。待书生再回过神,已到山下,回首山上已无半分烟火气,书生抬袖掩唇,却沾了油渍,隐隐有肉香。
小二很是不信,急得李书生书箧一放,便扯开衣襟。小二被惊吓住,现今书生是开朗了,书生却也都疯魔了。大庭广众,袒胸露乳,便要凑到小二眼前去,只那胸前确有一处剑伤细长。
李书生见小二呆愣住,很是满意,“书生不妄言,那女子确是长相平平,只一双眼生得极妙,唇下半寸还有颗痣,烤兔的手艺也是极高超。”
于是,一旁凑热闹的渐起起哄来,围着李书生你一言我一语,直说自己也见了那姑娘与童子。
小二爬楼梯摔了胳膊,掌柜的心善让在家中休养半月,待再回客栈,闻说的却是,“七危山上的女妖怪,拿了童子作掩护,专逮书生取精元,事迹败露还佯作山匪劫财取命。”
前几日里又死了个书生,可仵作验了尸,却说是坠崖而亡,哼,说出来,那七危山邪门着呢,哪个书生会信这鬼话。
小二分辩,“女妖怪既然要害书生,怎的来往这么多人都无事?”
那人笑,“那之前平白死的许多书生指不定便是被她害了呢,小二无知,不知那女妖怪心计。”
“那先前那李书生呢,不是还一道吃了烤兔?”
“哼,那书生不知被吸了多少精元,你没见那迷迷糊糊、神魂颠倒的模样,怕也不过吊着条性命。”
小二辩不过此人,便不说话。他觉着,先前死的那些书生模样忒惨,前街宋捕快醉酒间曾说,书生尸上全是刀剑伤,身无分文,可见是谋财害命。女妖怪许就是个寻常姑娘,李书生明明好好的。
只是,哪家的姑娘,夜半还在山上?
这都作罢,反正现今太平盛世,安稳了十多年,他小二是再没见过森森白骨。书生风气渐开朗,客栈生意越好做,掌柜天天喜眉梢,小二薪资也渐俏,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06 月影沉沉,思乡故人
书生而今赶考,皆喜作一团,可茶肆里喝茶的三人却是满面狰狞。
赵三把玩着自己的长辫,一会儿缠上手,一会儿绕上颈,辫子碰上皮肉便是“啪”的一声响。胡大一口干了茶,照旧摔了碗,“还玩你那破辫子,再劫不了书生,弟兄三都喝西北风!”
赵三瞪胡大,反手就摸上一旁的刀。
掌柜的望天,小二提了手边扫把开始扫地上瓜子壳。
山羊须李逑呷了口茶劝,“此事急不来,现今咱们比书生更怵那邪山。”
赵三依旧瞪胡大,摸上刀的手又收了回来。
那山确实邪,书生上山就是一路畅行,待到他们哥几个就总出些莫名其妙的事。
上次预备着劫个书生,也就是十天前的事,早早踩了点,当日埋伏好,就差跳出来大喊一声“打劫”,结果坡上山石开始无端下滚,要不是赵三长刀一挥错了乱石方向,李逑的一双腿怕是不保。
再半月前,他们掩在树后,就着夜色准备暗袭夜行的书生,结果上一秒皓月当空,下一秒大雨瓢泼而至,还只浇在他三人头顶,夜行的书生停在半道很是惊奇,张望了好一会才走,他三人只能在寒风冷雨中瑟缩半宿。
打劫的年年有,这几年尤为邪。可山匪也要混饭吃,也有一家老少要养活,不劫书生,全家喝西北风。赵三哼了声,眼瞥向书生背影。
有了前两次教训,弟兄三只寻了个宽敞地儿,掩在月色里,李逑捻着须,一路小跑过来,“来了来了,那书生过来了!”
胡大紧了紧裤腰,随即伏上地,赵三衣袖抹了把刀刃也隐了自己。
邱生一路过来,身形越来越清晰,便是脑后书箧的框架在夜色里也有十分。
胡大伏在道边,只听见一路似和尚诵经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忍不住心里骂:没个书生形。
邱生一路颤巍巍,箧中书籍“咔哒”作响,自打昨夜里被发现自己假寐后,这“咔哒”声就没停过,那女声倒没再响起过。
邱生心慌慌,便是熟读圣贤文章,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行了约莫一个时辰,夜色浓重,月影沉沉,寒意侵人,邱生正了正背后书箧,准备歇下烤会儿火。
“咔哒”声静了会儿,童声起,“书生莫停,接着走,前面半里路旁杂草间有山匪,到那处再歇。”
邱生想哭,这群妖怪是真想要他书生的命,竟要他白白送到山匪跟前任其劫杀。
他愧对高祖,族中已经两代单传了,父亲走后,母亲一直悉心打理家中事物,如今他也要回不去了。
邱生赴京离家的第十六日夜里,想他母亲。月影婆娑,照不见他脸上衣袖掩去的泪痕。
07 万物有灵,草木成精
见书生不动,箧中一阵乱响,远远林中吹来一阵风,清清冷,夹杂着微不可闻的草木香,邱生脊背一缩,待再回头,便见一女子立在身后。
女子相貌平平,一袭鹅黄素襦裙本该娇娇俏俏,许是夜寒,反显得有些清冷。
邱生退了一步,脑中全是客栈里山上女妖怪的传闻。
小二同他讲的居然分毫不错,这女子一双大眼甚是明亮,唇下半寸还有颗痣。他又想起小二提起的森森白骨与刀剑伤,脑中渐升腾起匪夷所思的想法。
书生上山遇见妖怪,先被取了精元,再佯作劫财,而后大刀阔斧来上几下扔至道旁或是山下……邱生似是料想了什么,几欲泪崩。
岑榆看着邱生,只觉人心难辨,不过这么眨眼的功夫,这人面上已经红白几度翻转,她笑了笑,“邱生。”
“姑娘所为何事?”邱生紧了紧攥着书箧的手,有汗,微湿,他怕自己失了态,摔了书箧。
岑榆招袖,一白嫩童子自邱生身侧走出,不管呆愣住的邱生径自向她而去。
“姐姐,这书生怕是吓坏了。”岑楮拢袖,夜有些寒,他回头看眼书生,那人正惶惶盯着自己。
“人妖异类,吓着了也是常态。”岑榆点头,“邱生你不必惊怕,我们是山上草木,修成了精怪,才得了人形,草木性善,不害人。”
箧中“咔哒”应和,邱生苦了脸。
岑楮笑起来,“书生别怕,我们草木修出来的精怪最是心善。真要害你,怕是不会让你出十山郡的。”
邱生细想,确然,他孤身赴京,哪里少了落单的时候,可他依旧心慌慌。草木可成精怪,但箧中本书籍,如今字乱跑,总不能这字也修成了精怪吧?
岑榆凝了书生半响,似是猜出些什么,“你箧中异样是因为我小弟岑楮。”岑榆解释道,“阿楮早年顽皮,偷跑去山下,险些叫人发现,情急之下化了本形,谁想隔街便是浆纸作坊,只差丢了性命,那箧中书籍应是那时得了他的修为与灵气。”
岑楮坐在一旁山石上,瞪眼望岑榆,“你怎的不接着说我被人刨得只剩了根,多亏你救下,重新修出了人形?统共这么点料,都让你抖出来了,我以后怎么见人?”
岑榆笑,“怕是好了伤疤又忘了疼,既被人刨得只剩了根,还成日想着跑到人前现,怪不得这几十年只长了这么点。”
岑楮竖了眉,袖拢得更深了些,半响哼出一声撇过身去。邱生望眼气得背过身去的童子,又望眼笑眼盈盈的女子,讷讷开口,“你小弟……”
话还未说完,岑楮听见声音回头,恨恨地瞪了眼书生。邱生慌忙移开视线,斟酌了番才又开口,“箧中不过几册书籍,那字竟也能修炼么?”
岑榆在袖中掏来掏去,闻言理了理措辞,手中还从袖中拖出只死鸡,那鸡颈边还落下两滴血,“虽然这世间万物皆有灵,但还需几分机缘。”
08 往事难堪,空惹人叹
岑榆一手扒毛的好手艺,也不知如何变化的热水,邱生只觉眼前一阵热气腾腾,方才还在滴血的鸡已然秃了毛,已被开膛破肚洗净。“我在七危山上三百年,山南有户柴夫,如今已是二十代孙了。柴夫祖上起,便在山上砍柴,每日卯末午初都过我身边,卯末上山过我身边要吟上首诗,午初下山过我身边时复吟早上诗。我听了百八十年,灵台清明,成了精怪修得人形,那柴夫每日风吹日晒,只在我荫蔽下得几分清闲舒适。”
邱生懵懂,不知此间联系,倒是柴夫颇教人钦佩,乡野村夫却能一心向学,实在难能可贵。
岑榆拨着地上柴火,不时添上几根干柴,架上的鸡也给翻了个身,袖中又是一顿翻找,摸出几味调料一一撒上,才又开口,“柴夫老了,上山的变成了小柴夫,就这么换了几代人,每每上山却依旧在我身边吟诗。偶有吟错,我便抖抖枝叶,砸他几根枯枝落叶,老柴夫愣怔,小柴夫拍额,直道‘错了错了’。而我初得人形,七危山头没有我不认识的精怪,由是便很是满足。”
岑榆顿了顿,眼见着邱生因那句“七危山头的草木精怪”止不住地颤抖,笑起来,接着道,“得了人形与得道全然不是一回事,可我那时不知,只守着方圆几里,日日看着柴夫上山下山,偶尔兴起,还悄悄送他一程,约莫百年前,再不见了小柴夫。”
邱生方从“不知这山上还有多少精怪”的奇思中惊醒,不由讷讷,“那小柴夫如何了?”
岑榆不说话,拨了拨架上的鸡,已烤得差不多了,便扯下只鸡腿递了岑楮,随即另一只鸡腿递了书生,这才应声,“死了。”
邱生愣愣接过鸡腿,递入口中的鸡腿香酥可口,肉鲜且嫩,皮脆而不焦,一口下肚才觉出还有几分芝麻香。
等了片刻,邱生侧首去看岑榆。眼前女子本神采明朗却不知如何沉静下来,火光照得面颊甚清晰。
“那柴夫便是我的机缘,那些字虽得了阿楮的几分机缘,却也不过因着伴在阿楮身侧才有三分灵动,其实是个死物,待你入了京便如寻常无异了。而你口中这未开化的鸡便是个没机缘的,故而,吃了也无妨。”
那一只鸡腿本是世间美味,此刻邱生却觉出几分木然来,倘若这鸡开化了,他岂不是吃了只鸡精的大腿,且这鸡精极有可能同他一起在深山的午夜烤过火。
岑榆抬目,书生手里那咬了一口的鸡腿此刻楞举在空中,那人一幅如鲠在喉的模样,她低头,笑了笑。
往事若说起来,都是叫人难过的。
上山砍柴的不止三两户,可会吟诗的柴夫却只这一户。几辈人形容相似,老柴夫换了小柴夫,吟着诗呢,小柴夫就老了。
也不知换了几代人,前两日还在岑榆跟前愁言山上六指匪徒作恶,不多时又喜笑盈眉,念叨年前新添的丁尚还不会翻身的小柴夫忽然不见了踪迹。岑榆满山头溜达,还道小柴夫赴了京去考功名,好回乡耀门楣,慰妻儿。
谁知还没溜至半山,便见了乱石里的灰布褂。小柴夫怒瞪着眼,仰面朝天,被不知哪一伙流窜的匪扔在此处。岑榆见着见着,忽落了泪,耳边响起那句“若待上林花似锦,出门俱是看花人”来。
09 有匪猖獗,山夜诡邪
夜深露重,微寒。
胡大三人隐身匿迹于道旁山石后的草丛间。书生迟迟不来,半道却飘来阵阵肉香,远远地便瞧见书生坐在道旁,面前升了火,架上烤的不知是鸡还是鸭,只香味实在勾人。
打在那茶肆喝了茶,他弟兄三人一日里只啃了几块饼,正饿得发慌,许是肉香怂人胆,又或者已经破罐子破摔,胡大率先起了身,径向书生去。
赵三弹了弹刀刃,破空划出一道响,看眼李逑,一道跟了上去。
却说七危山有匪,甚猖獗。邱生入十山郡时,于那茶肆隐约悟了下半句。
是夜,邱生刚上这七危山便果真遭了劫匪。
邱生是个弱书生,背着那半书篓爬至半山便很是吃力了,他看着面前抖落一地的圣贤文章说不出话来。
对面的劫匪虬髯满面,借着篝火摇晃更显狰狞,手中却抖着那本《孙子兵法》,嬉笑连连,“书生不好好读圣贤诗书,看这《孙子兵法》作甚,难不成也要学我们,霸个山头来打劫?哈哈哈……”
邱生嘴里喃喃不得语,也不只是惊吓坏了还是如何,只盯着那劫匪手中快散了装订的书,待那劫匪扬起做要扔状忙不迭追了出去,只未迈出两步,一柄弯刀便架上了脖子。
“书生作甚要跑,盘缠还未留下。”光下巴的劫匪甩了长辫,一柄长弯刀在空中划了一道又架回书生肩上。
邱生未料这七危山上真有劫匪,且这三人十分面熟,倒像是入十山郡时同他一道在茶肆里喝过茶的。邱生也并不想跑,倒不是他胆子大了,只是那箧中书册几何,也不知哪册是那童子变幻的。
他已料定了自己的结局,定是那精怪惹来山匪,好叫山匪劫杀自己,从而将他姐弟两摘了出去。左右是个死,邱生只怕摔坏了那精怪,结局更惨。
他想体面些,好教他母亲日后不至太悲恸。
只是,那精怪难道不先同这山匪串通好了么,怎的上来便要摔自己?那书脊的缝线半已脱落,他翻看多年,饶是珍惜,也堪不住岁月侵蚀,这一摔怕是要散了。
许是昨夜里见了大场面,邱生此刻见着那册《孙子兵法》悬于半空,并不很惊怕。
夜深如许,山风凉凉,咔哒渐响。
胡大最先察觉异响,浓眉微竖,沉下声,“你二人可听到什么东西在响?”
赵三执刀未动,李逑四下环顾,这一看,脸色立时白了,待其他二人看到也都吓住。
赵三最先动作,他紧了紧邱生颈上的刀,怒呵,“书生耍的什么把戏!”
童声应答,“胆小书生能耍什么把戏,大胆山匪可否耍些把戏?”
那书册还悬在空中随着话语上下浮动,岑楮原本在邱生身侧啃鸡腿,那劫匪出来时邱生还以为匿在了他箧中,这会却很稀奇地见他远步而来。
童子步伐甚小,不疾不徐,可眨眼又到了身前,诡谲的很,胡大三人又想到此前无端乱滚的山石与只落一处的大雨,以及客栈酒楼里七危山有妖乃是一童子与一女子的谣传,一时乱了阵脚。
女子尚未得见,可这童子却是真真切切的。
他弟兄三是撞了大邪。
10 江湖酒肉,是非善恶
这是一个难忘的夜。
细想一番,古往今来,任是文人豪杰、绿林好汉,谁能有此番奇遇。
精怪、书生和山匪,夜半山上饮酒作乐,其乐融融。
岑楮打着呵欠,“前面都吓过你们几回,怎的还敢上山来?”
胡大塞了口肉,笑起来,“若不为生计,谁不愿好好过日子?”
岑楮想了想,“得了几个钱?”
赵三甩了缠上腕的长辫,一声冷哼,“教你姐弟两作弄的,何曾得过手?”
岑榆拨着架下火,不时将架上的鸡翻个个儿,借着话头又扯起往事,尤其提起柴夫一事时,竟比邱生方才听着还要感人肺腑三分。
邱生在一旁愣愣瞧着,又想起此前茶肆里的情形,忽地笑了。
“书生笑什么!”胡大红了目,狠狠咬了口手中肉,继而开口,“我弟兄三人既与尔等结缘,从此便是江湖友。我哥仨不是什么大恶之人,左右不过混口饭吃、谋条生路。既如此,我们便还下了山还乡去,耕了那二亩田,却也能活。”
语罢,接过岑榆递到手边的酒,仰头闷了一口而后递与李逑,哈哈笑起来。
夜半山风冷,这笑却十分豪爽,远远荡了开去。
李逑点头应和,喝了酒随手递与身侧,几人一时都望向赵三。
赵三冷哼,笑起来,一一瞪回各人,一把夺了酒壶,“就我是恶人不成,要不是老子十二年前挨了匪的苦,今日不定和那宋文英一般,哪里就沦落到此等地步。”
“你原竟还是个书生?”岑楮稀奇,语气却十分讥诮,一时气得赵三怒目圆瞪,原本白净的面容竟染上几分绯色。
赵三站起身来,长辫甩回身后,原本按着刀的手直指岑楮,“我本名赵文俊,早十二年前你二人若在这十山郡,便该知道,那宋文英入京前,七危山上还出了三桩命案,我险些成了第四桩。那伙匪徒劫我钱财,毁我衣物,折我手臂,若非山雨瓢泼招致泥石流,那伙恶人先自逃命去了,老子指不定便是那崖下又一具枯骨。”
赵三说完,山上一时寂静无声。
胡大搁下手里的鸡翅,叹了口气,“我与李逑不过是家中贫困,三弟却是实在命途坎坷。”
李逑抿了抿嘴,“是啊,文俊原先肩不能担,伤好了之后,便弃文从武,练起了刀剑,原也未想做这一行当,但文俊气不能下,想着日后若遇上了,还能报了仇。谁料想,这都十年了也不曾遇见别个匪。”
柴火哔啵作响,火光跃动间再无人出声。
邱生瞅着精怪姐弟,欲言又止。
岑榆酝酿了番,眼见着赵三怒火渐息,方才开口,“那匪头子是个跛子,左手六指?”
赵三刚耸下的肩头陡然立起,一双鹰眼死死盯着岑榆。
“是了,都是缘。”岑榆怔怔,许久笑了。
11 故人诗,思故人
天色渐明,邱生背了书箧,别过精怪姐弟与胡大三人,一路下山而去。
入京路遥遥,哪个也未曾好走过,他便是机缘未到,如今也当得起此一行。
圣人胸怀大志,却未必能体会寻常百姓艰辛,可等闲人谁不是活在碌碌为生之中,达则兼济天下也需先有“达”之境方能济,小柴夫之死既是未达又无人能济,纵有向学之心,却不能做生之本。
生死皆是缘,若非小柴夫死了,那岑榆便还偏安一隅,只守着山头一处,日日听诗,更不会发奋精修,百十年来一点点地护着过山的书生。
从小柴夫遇害的浑然不知,到邱生如今再无书生遇害,世人只道是女仙庇佑,可谁想其中还有此等隐情。
小柴夫遇害,家中妻儿苦等无归,待再见竟是枯骨一具,娇妻悲痛不已,落了沉疾,带着尚在襁褓中的幼儿回了娘家,岑榆是再未得见。
山上又来了砍柴的,哼着不知哪儿听来的曲儿,岑榆昏昏睡,冷不丁身上剧痛,待再开眼,低处的枝却被砍了一截,她呵了一声,周身风渐起,四处的草木都抖扭起来,那柴夫惶恐慌张直道妖怪作祟,踉跄跑下山去。
岑榆坐在一旁石头上,捂着自己的伤处,想起小柴夫。
这是小柴夫死的第二十年,岑楮重伤被她带回山上好生养着,过山书生她救了一十八个,未能救下的一十三个书生,枯骨无人寻,她就都埋在一处,无名冢一十三座。
岑榆救的书生越来越多,她都要记不清了,山上的精怪也眼看着多了起来。
最常做的就是装神弄鬼,吓吓那群山匪,看着膀大腰圆的匪被吓得四处逃窜,一群精怪笑作一团。
岑榆正笑着,忽见那匪头慌乱间张开的左手,拇指指背本该流畅的曲线竟多出小小一指,她冷了脸。
山间风雨渐大,又是早春天寒,那遇劫的书生在地匍匐,一臂颓然垂地,身后是流淌的泥水,岑榆使了个术法给他护体,让岑楮从后看着,这才追了匪头而去。
这是多少年了,原岑榆并不记年月,总一眼是老柴夫含笑担柴惦念长孙今日束发,眨眼又是小柴夫而立喜添丁,时间对于精怪而言总不是多紧迫的,可如今看着那六指匪头仓皇往崖边逃窜,她却觉得委实等了太久,天道轮回实在是慢了些。
她现了形,在风雨泥水断枝间紧逼,看着那伙匪徒从崖边失足跌落,那六指匪头攀着崖边直向她讨饶命,谁料底下一人不甘孤身赴死,竟攀扯着这人一道跌了下去。
岑榆站在崖边久久望着,崖底无名冢不知几许,早年她还记着,一十三座,二十八座,再后来就记不住了。岑楮寻了来,言说断臂书生被猎户救了去,她点头。
山中风雨已过,皓月当头,山间小路沐着寒月光十分清爽,方才的风雨瓢泼竟似幻觉,岑榆不知站了多久,东边山头渐亮,不知哪里早起赶路的书生,一路吟着诗渐近。
近旁的槐树精见岑榆挥袖,悄悄跟了上去。书生念的些什么,槐树精听不真切,只觉头疼,便掩了耳,只一路护着下了山。
岑榆见槐树精抓耳挠腮的背影,“若待上林花似锦,出门俱是看花人”,旭日霞光铺满东天,岑榆看着,低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