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丨路过人间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原名:《穷途之泪》又叫《理想失落》

“世界上压根不存在什么真正的理想主义者,更多的不过是不敢朝前迈进罢了。人,首先是人,是具体的人,不活在任何一个概念里,也并不活在理解和认识当中。我们的生活,我们生活的每一天,它都是实实在在的一天,从来做不到也不可能真正地剥离生活而单独存在……既然如此,理想又算什么呢?”

作者丨谢丹儒

摄影丨谢丹儒

1.

12月7日,陆沉在日记本中写道:

“这一天,风平浪静,一切安好。唯独我有些孤独。像被世界遗弃的孤独,我遗弃了今天。在写下这段话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我几欲落泪,可我的泪水也将我遗弃。这三十年,我失落太多。从一无所有再回到一无所有。十四五年的痴心不改,在今天是否终于可以花上个句号了?像我从未来过又或者。”

写到“或者”时,十二点的钟声响起,陆沉便停下笔。他看了一眼静静躺在日记本上的“老伙计”。这支陪伴了他十多年的钢笔。从最初的精美、华丽、鲜艳,陪伴他一路走来,如今里里外外皆是伤痕累累:外壳脱漆严重,青铜的外壳罕见的生出了锈,锈迹斑驳;笔尖也好不到哪去,褪色严重,泛白,泛青,只有笔尖的上端稍好些,还能依稀看见原来的金色;书写也不好用了,时不时地断水,稍用力些就要闹脾气,划破纸张更是常见的事儿了。

他拿起钢笔,来来回回地、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它。他的目光和蔼、温柔、亲昵,像是一个慈祥父亲宠溺地注视着自己的孩子。

突然间,他神色黯淡,收回目光,拿起搁置在一旁的笔帽,狠狠地将它盖上。随意地扔下钢笔,随即又拿起,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好。之后他便转过头去,再也不去看它。

钢笔是在他十五岁生日时,堂姐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从第一眼见到它,他便无法自拔地爱上了它。

他郑重其事地从堂姐手中接过钢笔,像虔诚的信徒那般虔诚地端详着它。吉利的大红色外壳,流畅的油漆,他小心翼翼地拔开笔帽,华丽的金色笔尖,连带着笔尖处的石墨也黑的耀眼,光彩夺目。他盯着它看了许久,甚至连“谢谢”都不记得说了。

等他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堂姐正一脸宠溺地看着他。“你喜欢就好。”

他结结巴巴地不停重复着“喜欢”。他何止是喜欢,简直爱死它了。

自从有了那支钢笔,陆沉便像变了个人似的。从原本喜欢游戏、热闹、聒噪的少年,俨然变成一个专心读书、孤独、安静的知识分子。他变得不再抗拒书写,不再抗拒阅读。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他逐渐爱上了书写和读书。

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早早地过上了离群索居的日子;一个曾经活脱脱的少年,早早地过上了如同“待字闺中”的生活;一个如此青春洋溢的年纪,早早地结束了青春又像一直活在青春里。

一切的一切,归根结底,缘起一次生日,一支钢笔。

这样的日子,一晃而过,三十年。

如今,他已然来到人生的中途。这些年来,他依旧读书,依旧书写,不过是换了一个又一个的地方,身边换了一群又一群的人,书籍则从原本的课本变成了小说、诗歌、散文、哲学,书写也从原本的作业变成了写作。同样,写作的内容也围绕着小说、诗歌、散文、哲学。

这样的日子,他很喜欢,很满足,也很幸福。

可惜,这一切只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之前是这样。如今已经过了十二点,他就要结束这一切了。

他的神色变得平静、祥和以及笃定。突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嘴角微微扬起。他的目光望向远方,像在与远方的人遥空对望,又像在看风景。听不清他的言语,也许他什么也没说,却又什么都通过眼神“说”了出来。

他轻笑了一声,随即喃喃道。这次终于听清他在说什么了,尽管声音是那样轻柔。

他说:“嗯,不如大睡去。”

2.

没有铺天盖地的大肆宣传,连小城的小报也找不到一丝一毫的信息,如果说他不重要,那也确实是,对于很多人来说,他微不足道。但如果说,那些能上报纸的事儿都比他更重要,显然不大可能。只是说,没有人知道他、知道他的贡献,这样想似乎多少能释怀。

想想看,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不谈名不图利,也就是这样一个人,写了什么,写得怎么样,写了多少,也许有人记得,也许没有。

这个时代一切都很快,快到足够让人遗忘一切;这个时代一切都太快,快到没有人愿意停下脚步。他停下了,下一个呢?

像提前精心布置好,一切都后知后觉。

看来陆沉还没能原谅她。

他的离开,在他所有亲密关系中,她是最后一个知晓的。这个消息还不是他亲自告诉她,而是通过许久未曾联系的“闺蜜”,一个经由她介绍认识才结识他的旁人、外人。当然,因为他离开的原因,这可以解释,也很好理解。

但是,无可避免,她还是难过,异常难过。难过得心都要死了。

李瓶双手死死地捂住嘴巴,好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呜咽”的声响还是从手掌中蹿了出来。尽管她已经竭力地在克制,可就是控制不住。她的心跳,她的眼泪,她的鼻涕,她的手……她整个身体像是被抽空了三魂七魄般瞬间瘫软下来。

她第一次如此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疼。比千刀万剐还要揪心的疼。她感觉心在滴血,那种疼从心底蔓延,往骨髓里钻,欲生欲死都不能够……这一刻,她终于不再怀疑自己的内心了。

原来身体比人的记忆更深刻。只是,这一切都迟了。发现得太迟了。

“为什么就不能再等等呢?真是个傻瓜。傻瓜,笨蛋,大傻瓜,大笨蛋。”

空荡的办公室内一切都静悄悄的,似乎连回音都懒得吱声。寂静无声。

陆沉曾经说过,他的生命里不需要过多的关系界定,一切关系的界定也从来不在于别人怎么看,别人怎么看那都是别人的事儿。在他那儿,没有三六九等,没有高低贵贱,没有亲疏远近,只有人和人,真心和真心。

那会儿,他们还是大学生,同学加上同桌的关系,她便理所当然地“近水楼台先得月”,在很多问题上,她既不想请教老师,同样也不敢轻易与其他人说,唯独他,任何话都可以与他说,说任何话都不用有什么顾虑。

她格外清楚地记得,曾经他们有过这样一场“怪话对谈”。以往听不懂的“怪话”,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深刻了起来。

她问:“男女关系呢?”

他答:“也是一样的。大家都是人,性别归根结底只是符号,与其它任何符号并没有差别。任何人为赋予的特殊属性,在这‘本一’面前,均是附属,是干扰选项,而非真的选择或被选择,是经不起推敲的。就像人不能剥离真心而独立存在,真心不能剥离身体而独立存在。人就是身体和心灵的统一,不作二分。”

她继续问:“那么觉者和众生的关系又算什么?”

他答:“觉者不能脱离‘众生平等’而存在。没有众生,也就没有觉者。就像不能脱离人去谈性别,而谈性别又不能只谈男或女,得先存在男女,男或女才可成立。但这种成立本身就值得怀疑。是否只能是男女呢?就像亲密关系中的男女朋友,当下不也在逐渐接受同性关系中的朋友吗?”

她又问:“如果真心换不来真心呢?”

他说:“那就换人。”

其实,她还想再问一句,“如果不能换人呢?”这一问,她最终还是没有问出来。以她对陆沉的了解,不难猜测,他的回答多半会是“那就离开。”

现在答案得到验证,却没有想象中的欢喜或悲伤,却又不似理所当然的笃定。

“原来真有人这么傻啊!”

办公室里悠长的叹息声响起,既恍且惚,“真是叫人怀念啊!”

回想起来,自从出了校园,还能在这样心平气和讲道理的人,可真是一个也再遇到过。平日里大多是些客套话或交际应酬式的对话,在工作中则恨不得所有的对话都仅限于就事论事,再想说点心里话,电话又总感觉缺了点什么,刻意见面又往往不尽人意。好不容易见上一面,却又大多被各种琐事耽搁,想开口时却又不知从何处说起。讲道理就更少了,既没有人真的愿意听,也好像没有谁真正需要谁的道理,好像大家都习惯了逆来顺受,习惯了忍、让、熬……熬着熬着就真会习惯吗?

李瓶深吸一口气,暗自下定决心。她历来如此,决定做一件事就毅然决然地,想到就是做到,一定会做到。过去是这样,现在依旧如此。

她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打给前台。随即,她又从抽屉里拿出厚厚的一叠钱,八捆,每捆一万。这是早就准备好了,只是她一直在等,虽然那时她也不知道究竟怎样才算是合适的时机。不过现在,她无比确定,就在此刻。此刻,该结束这一切了。

不一会儿,敲门声响起。李瓶冷硬地说了一句:“进。”

随手关上办公室的门,目光紧盯着那道越发消瘦的背影,男子沉默不语。他并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她会主动叫自己,而且是通过别人叫自己,太过严肃了。严肃得有些陌生。

“拿上钱,去过你想过的日子吧。”

男子想说点什么,张大着嘴,欲言又止。

“你走吧。”

男子脸上挣扎的神色一闪而过,手迟疑了一下,不过还是很快就服从地拿起钱。他没有抬头,手紧攥着钱,随即又松开了手,将钱原封不动地放回。拿过就是拥有,再失去则是主动不要的。他就是这样。

轻轻关上门,他头也没有回地直接走出了公司大门。站在大门下,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如释重负。他大笑了一声,向出租车招了招手,随即他乘坐出租车扬长而去。

形似,谁说形似就一定没有自己呢?无论多久,无论多像,形似只不过在别人眼中看来如此而已,真正的自己永远不会消失的。多久都如此。

他曾见过那个人,那个名叫陆沉的男人,无数次。事实上,除了他的照片、视频,还有他的文字,陆沉本人他也见过。这是她所不知道的,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如今,这个秘密也将随着陆沉的离开而永远地深埋了。

每个人对爱的理解不同,追求的爱也不同,但追求的过程本就是拥有,都各有所得,她是这样,他也如此。谁说爱一个人就一定要拥有呢?追求过,拥有过,也算的。这是陆沉要对她讲的最后一个道理,这同样是他们之间的秘密之一。只是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过来呢?

这个男人的名字叫顾献,名字是后来改的。之后他还叫这个名字,不改了。只是这个名字不再为了她了,而是为自己,为热爱。顾献这个名字挺好的,他很喜欢。

3.

她一直以来都知道“闺蜜”是怎样想的,不过那又如何呢?改变别人、说服别人、成全别人等等,这些本就不是能要求得到,更非能单独某个人说了算。不过,她还是通知了李瓶,这是她能够决定的。

人们只愿意相信自己所愿意相信的,聪明人尤其如此。但更聪明的人,他们怀疑一切,连自己所爱也不例外,不,准确地说应该是从无例外。这算不算慧极必伤呢?这又算不算旁观者清呢?她不知道,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的人再也无法告诉她了。

至于李瓶,当然算是聪明人。关于这一点,无可厚非。她看在眼里,却不羡慕,更不向往。不过,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似乎也恰恰是因为这样,因为释怀,她反而生出了“慈悲心”。某一瞬间,她竟觉得聪明反而不好,很可悲,很可怜。

她并没有和陆沉真的在一起,不过是配合演一出戏给李瓶看罢了。目的明显,从一开始就是如此。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愿意这么去做,鬼使神差般她就答应了。也许是他的目光过于澄净,像个孩子,当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时,唤醒了骨子里的“母性”,使人忍不住想要守护他。他需要,她接受,他需要,她配合,他想要一切,她都会尽力去满足。还有一个原因,可能就是因为没有世俗的“为了什么”,一切都是发自内心的纯纯的善意,这一丝善意是人人骨子里都有的,只不过他人更早地把它“贱卖”,而他还保留着。

“如果一定要‘为了什么’是可笑的。与所有的玩笑话一样,不论你当真或不当真,都无关紧要。”

走在人生中途的她对这一点算是深有体会了。‘种瓜得瓜’后的空虚与求而不得的空虚,并没有什么不同。

“生命本就无高低贵贱之分,理想或许失落,追逐就是拥有。一直追逐,一直失落,也就一直拥有。”

不得不说,当他这么说的时候,她信了。她相信他是真的这样去看世界的,他的目光不会说谎。同时,她也慢慢理解了李瓶,从一个女性的角度这很好理解。尽管大家都希望自己的男人是众人的情人然后是自己的专属,但如果都不是,但凡有点小聪明的人都会选择离开,何况是李瓶这等真正的聪明人。那么,自己呢?

她看了一眼桌子上的书,《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封面上,腰封处赫然写着书中最吸引人的一句话:“我整个的一生一直是属于你的,你却对此始终一无所知。”

她已经无处次“读过”这句话,似乎每一次的感触都不同。有时羡慕,有时嫉妒,有时自嘲,有时怀疑,有时则悲悯。此刻,再次看到这句话,她沉默了。

在书的不远处,一张相框里照片对折,只剩下孤寥的她,纤弱的她和整个相框比起来显得有点小,被折掉的另一半隐没在背面。她似乎已经看见了他浅笑时的样子,明媚的眸子,眉眼清秀,淡淡的浅笑牵动着整张脸,像风一样轻柔而温润。这本书是他留给她唯一的念想。

也说不上来究竟算不算是留给她的,也可能只是遗忘了。她有点不确定。这也是她迟迟没有翻开书的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是,她并不爱看小说,尤其不爱看爱情小说。

一来,这和她的经历有关,她没有谈过恋爱;二来,书里的情深和现实中的情深都让她觉得惊异且恐慌,她简直不敢想象如果那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如果爱的那个人突然离开,如果错付,如果移情别恋……何况,感情的事情从来就不是一个人说了算的。

她了解自己,也恰恰是这种了解让我更加坚信自己的选择。从某种角度而言,如果你能够了解自己,你也许就了解了大部分人,如果了解了大部分人却还能够对“人”感兴趣,这本身就是不太可能的事儿。她不敢赌,拿青春赌明天?真心换真心?她不相信,或者说,她不敢相信自己。

目光游离,手鬼使神差般轻轻拂过书页,手指与书的摩擦声轻微而亲切,手突然停了下来,她打开了书的扉页。他的名字就这样映入眼帘,与之一起的还有他手写的一句话,“读书,读自己,见众生相。陆沉。”

狂狷的书法,笔劲似乎要穿透书页,不是一笔一画的书写,而是一气呵成式的连笔,直至最后一个笔画飞腾而起。龙飞凤舞,凤舞九天。她好像看见了另一个他,与现实中截然不同的他。那个他,孤傲,坚韧,充满信念,大无畏的洒脱,以及反抗一切、质疑一切,同时又出离一切。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完整的人格,字如其人,不在其表,而在其内。

按理说,这样的书法与这本书是格格不入的,但是很奇怪,她并没有这样的感觉,反而她觉得这样的书法出现在任何一本书上也不稀奇,或者说任何一本书都有它的读者,而这样的人可以是任何一本书的读者。她也说不上来这种感觉究竟是怎么来的。

她又看了几眼,最后的目光落在了“陆沉”两个字上,目光久久不曾离去。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他为何会翻开这本书?见众生相之后他到底在找寻什么?书里会有答案吗?

这本书很薄,不难读,甚至由于女性的原因她几乎不用多加咀嚼就能够轻易理解,就像一个亲密的陌生人。她想起了李瓶。李瓶豢养男人的事儿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当时的她并不理解,读完这本书她好像能够理解一些了。

“爱情的审美永远是美感决定着美,而不是美才引起美感的。”

奢侈的美感,然后就有了美化一切和接受一切的宽容,尽管它似乎寓意着悲剧性的灰调,但只要愿意去发现,与之进行对话,就不难发现恰恰是这种悲剧性反而让人油然而生某种生命的力量,这是“对比”的哲学。如果不是因为书的情节简单,如果周围不曾出现过或从未存在过简单的心灵,那么,谁能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呢?谁能看见自己的贪婪呢?

读完这本书,她对自己的了解又深厚了几分,与此同时,对“陆沉”的了解才刚刚开始。她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一个“念头”,当这个念头生起时,连她自己也被吓了一大跳。她想见见那个名叫“顾献”的男人,据说他的名字是后来才改的,而之所以改名字是因为陆沉。

翻开书的扉页,她再次看了一眼那个名字。不一会儿,她便有了决定。拿起桌上的手机,她先是拨打了李瓶办公室的电话,电话声在另一头响起很快就挂断了,随即她又拨打李瓶的手机,“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李瓶在办公室,只是不想接她的电话。她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平复了一下心情,给李瓶发了一个消息,“等我”。

换好衣服,拿过桌上的书和手机,下楼,打车。一上车,她报了一个地址后便开始闭目养神,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要这样做,好像突然间就多了一种使命感,她迫不及待想要告诉那个“骄傲的女人”——“你错了。”

李瓶拿起手机看了一眼,这个骄傲的女人第一次低下了头。

一切都仿若按照预演过一般,然而这一天真正到来时,她才幡然醒悟过来。她忘了预演后面的种种。从此,世间就少了那么一人了。这辈子,也就可能遇见他了,再有一个,再多一个,都觉得多了。是的,人生中能遇见他,足够了。足够好。

“两性情感中一旦有冷静的功利意识出现,当事人心中便会有‘隐秘的恐惧’萌生,那一个‘爱’字便难以说出口了。”

玩人丧德。玩弄人的感情更甚。

4.

陆沉仿佛看见了——看见那轰然坍塌的一堆手稿纷飞坠落,看见他眼中的光芒一点点消散,还有他嘴角溢出的血红色和灿烂的笑……

据说,人临死之前会出现回光返照,然后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幕幕会被再次唤醒,最后一次醒着,继而就真的彻底大睡了。

……

看着对面的少年,少年目光中掩饰不住的仰慕与钦佩,还有似有若无的满足与喜悦,他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关于写作方面的种种,尤其是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到优秀的作者,他所能说的都已经说完了。还剩下些掏心窝子的话,可说可不说。什么时候说,很重要。

今天他很高兴,不仅因为见到了眼前,更重要的是,心里的石头,在与对方全盘托出之后,石头也就落地了。尽管这个过程,他说得口干舌燥,咖啡一而再地续杯,味觉也早已麻木。但一切都是值得的。

少年看着写满字的笔记本,冲他咧嘴一笑,笑里掩饰不住的羞怯与当年的他多少有些相似,却又不同于少年时的他。

他看着窗外,暮色不知在何时悄然落下,灯火辉煌。透过咖啡厅包厢的门窗向外望去,外面一片温馨。有情侣,有学生,有看报纸的,有正端着笔记本不知道在写什么的,还有谈生意的。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看过别人了,不由的痴望了一会儿。

“有多久了?”他一边继续打量着人群,一边喃喃自语。自问自答,“好些年了吧。”

“什么?”少年似有所闻,又有些不确定地看着他。

他回过神,轻轻地回了一句“没什么”。

目光再次落在了少年的笔记本上,神色复杂,有不舍,有缅怀,似乎还有什么。欲言又止。最终,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神色恢复正常。

“对了,我之前讲的那些,你还有什么不懂的吗?”他温和地笑着,浅啜了一口咖啡。

“没有没有,我需要先消化一下,今天受累了,辛苦,谢谢!”少年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笑着目送少年离开,有一些话作为“过来人”终是不忍开口。也许,说了和没说都是一样的,走到最后就能看见了,总会看见的。

问题是,少年能够走到最后吗?

“在所有的艺术行为中,谈坚持是最可笑的,谈坚持就意味着不能接受且无法适应,从而不得不依靠自身毅力和单一意志代替取舍与可能性,只能、不得不坚持。就像你不会也不可能做到坚持去爱一个人。”

他的目光渐渐涣散,涣散之后又凝聚,挣扎的神情叫人心疼,书架倒下了,更多的东西倒下了,书稿坠落一地,飞舞中一页手稿飘然落在他的身旁——《理想失落》。

“我不知道如何去解释关于发生在我身上的种种,幸运的是,并没有多少人表示出想要听我解释的意思。也是,正当性、合理性、逻辑性,一切以‘盖棺定论’作为前提的‘东西’,再加上它们,也还是不能改变既定发生的事实。解释得再完美,又如何呢?

如果曾经是残酷的,揭开伤疤再给人瞧;如果曾经是美好的,展露美好却无人欣赏,甚至恶语相向;如果说,曾经和现在的唯一关系就是,现在拥有绝对的话语权。那过去如何,还重要吗?

如果没有人和你一样,如果没有人经历过你所经历的种种,如果事事都能用解释和说明得了。不,没有这样的人,没有这样的昨天、今天、明天,更没有这样的事儿。承认有什么正在主宰着我们的命运,那并不能让我们因此更心安,不是吗?

人们总是习惯冠于各种名目好以此彰显自己的‘主权’,那不过是话语权所允许的范围而已。话语权不是‘武器’,让话语权只属于某个或某些人的特权也同样成为不了武器,不去听它就好了。可惜,现在的人们对于话语太过于重视了,以至于为了话语可以轻易地战斗,随时展开一场浪费时间且毫无必要,更是毫无意义的战斗。不能发声没什么不好的,都会习惯的,也总会有更好的武器,真正的武器,届时,无声比有声更有力。沉默不就是很好的武器吗?

滔滔不绝者总不能一直滔滔不绝,即使他们总也不厌倦自己的言语,可他们匮乏的脑袋终究是支撑不起那么多丰富的词汇的,翻来覆去的说,不停的说,说什么,怎么说……只要不去听,只要保持沉默,那将腾出多少清新的空气啊!如果你想,灵魂也将因此而更加纯净,如果你想,思想也将因此走得更远。

过去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好像越是大人则越是沉默,成熟的大人尤其惜字如金。曾经我做过种种揣测,祸从口出,或言多必失,又或大概他们都清楚‘事实胜于雄辩’的道理。后来我慢慢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如果要强调一件事,千言万语反而不如只字片语有效;如果都不必强调,那就更不必多言了。于是,多就是少,少就是多。继而,越是大人,则越是沉默。

当然,我也曾遇到过,即使是大人,还是不会说话,不是没有思想,而是不知道该如何去表达,没有机会去发声,更没有倾听者。他们或没有经过语言的训练而日渐迟钝,他们或因那苟且而没有机会去训练,他们或曾被语言伤害过又不忍心将同等伤害施加于他人。当我发现这一点时,我沉默了。

是的,我曾试图帮别人发声,像所有怀揣着美好心愿的人那般抱持一颗质朴、简单、单纯的初心,我希望别人能够通过我的文字而获得些许慰藉。可是,我真的做得到吗?或者说,我如何让别人听见我?又或者说,发声者何其多他们凭什么信任我,又或凭什么认为我就一定是和他们站在一起?

美好的初心、善心,正确的方式方法,以及被恰好需要的人看见,然后获得慰藉,这些步骤,谁又能保证什么呢?风险太大了不是吗?

与其如此,不如做一个安静的人,既给他人安静,同样也还自己一片安静;不如做一个沉默的人,既给他们聆听的耳朵,也给他们话语的空间;不如做一个简单的人,既时不时表达一些美好,也去发现一些美好。

……

我悲伤,但悲伤不能言语。像所有的无病呻吟,不过少了切肤之痛罢了。真的痛了,只怕是一句多余的话也是不能说,说不出口,更无从诉说。能理解是自作自受,不能理解是无妄之灾,可无论是哪一个,都得受着。果不受修改。已成定局的事儿,要么接受,要么忍受,要么远离。可真正远离,又能去到哪儿呢?成年后依旧治愈不了童年。

你在意,那就是在意,若真不在意,又从何谈起?无从谈起的。

言语的空洞和虚妄,早已不是什么秘密,言语中蕴含的力量和感动,说到底也并非因为言语,而是心底早已有了根,根深蒂固,不过是被触动,被发现,被感受,从而被温暖、感动、治愈。

那些个小说家,说什么要打造一个纸上世界,不过是一群眼高手低的家伙罢了,真让他们去管理世界是万万不能的。他们自诩懂人性的幽深,可如何取舍,他们多半是拿不定主意的,无它,究其原因他们都太擅长自圆其说,都太过于沉溺自己的世界了。这样的人,与其说打造什么纸上世界,倒不如说是无法适应这个真实的世界所做的一个妥协。

反抗什么?反抗自身的无力,反抗现实的不适,反抗人与人之间的浮躁。希图一份安稳,本质也并非为了安稳,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说法罢了。说到底,还是谋生,还是懒惰,还是安逸。听听那些关于著作家的故事,成或不成,完全是两种宿命,成者乘胜追击,不成者满怀愤懑,好似在说世道多么公道或不公,实则不过以一己之标准、一时之遭遇,不断文饰,不断夸大罢了。

写作这条路本就艰难,兴许一直写下去,最终能不负有心人,又兴许一直写下去,不过是条没有前程的断头路。但谁也不知道,谁也无法预料,唯一的区别不过是你是在享受它还是忍受。如果享受,写作本身就是馈赠,就是自给自足,就是一份收获;若是忍受,写作无疑是煎熬的,是自毁前程,是走错了道,追错了梦。能怨谁?能怪谁?

从没有人是真正的孤岛,大多数人不过是尘埃、泥土,一抔一抔黄土堆积成山,待山与山相连,方才知晓山外有山。唯独孤岛,孤岛是不存在的,若无水的隔绝,岛压根不存在。只是说,你是岛,你偏偏不看那水,你觉得自己是一座孤岛罢了。”

他的眼睛已然睁不开了,他紧闭着双眼,晶莹的泪水在他的笑容里弥散开来,随即又消融于黑夜的灯火中,彻底黯然。

他使劲挣扎着最后留恋地看了一眼窗外,窗外一片漆黑,漆黑如墨。

“我见过无数个日夜,都只是透过这扇门、这扇窗,好像我的世界就只有这么大,你说好笑不好笑。偏偏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挺知足的。但是,你知道的,即使这样,它们也不属于我,这间房间不属于,这扇门,这扇窗,都不属于我,我只是在这儿待过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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