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水

梦江南 春秋忆

沉鱼颜,浣纱溪碎月,夜深梦中忆初见。古苎萝西旧流连,缘字声声却。

[一]夫椒

夫椒暮,雁阵行,秋水长与风相依。

夫差,吴之君。破碎的越国旌旗,夕阳中,似是开败的花,任风随意飘零。别处,在吴士兵的推推搡搡下,勾践不及回首望故土,一步步走入城中,在没人知道的时间里,饮楚水数口,他要记住这个味道,他要回来。但楚水早已不再那时甘甜,咽下的,是有些苦楚,凄凉的,一切都陌生得让他措手不及。

不知是何季节,勾践在刺眼的灯火里觉察出寒意,他不知夫差会怎样待他。不过夫差待他还算客气,没有多加为难。但在几近亡国之君看来,那更像是伪装。不知陪了多少笑,也不知熬了多长时间,觥筹交错的月光里倒映着支离破碎的曾经,在那场战斗的残局里的梦里醒来,又在被过往的叨扰里浅浅地睡去。

后来,人们开始渐渐忘记夫椒的那天,楚水开始变得寒冷凄切,满身伤痕的城阙也被时间放过,停在月光下,把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把归乡的人的路照得很远很远。

他被放回,在所有人都快要忘记他的时候,一个人走出吴的城门,路过夫椒,时间把天都染成暮色,战后的痕迹已不是明晰。但他看分明看得清楚,甚至能听到声音,感觉到身上盔甲的重量,刀光与剑影里,江边的风吹动旌旗,招摇在视线里,士兵一个个倒下。忽然凉意袭上心来,恍惚之间,才发觉自己一身素缟。

他离开了那里,即使是那楚地的水,也未驻足和回头。川流不息的楚水,不舍昼夜,也不懂这位君主的脚下,踏着怎样的路。

君主回来,宫殿早已忙活着张罗迎接。

“快放下吊桥,主公回来了。”

但是他在安城城门前站了很久。那么,史书怎样评,子民如何论,以何身份再回故里。

所以面对来人,没有一点笑意。他没有回行宫,去了宫殿角落里的柴房,那夜,他竟然睡得安稳。

翌日晨,他缓缓起身,去野郊割了大把薪柴,铺满柴房。他不能忍受昨夜的熟睡,睡着的时候,那过于安稳,那太过不合身负几亡国之耻的昨日。粗茶淡饭之间,又饮一杯楚水,莫名的甘甜,但口中却拒绝着这味道。午后,提弓出猎,得蛇,取胆,悬在柴房梁上,每放松时,则尝。

夫椒,一个地名,但在他看来,却早已成一个誓言。

[二] 浣纱

楚地多佳人,回眸亦倾城。

范蠡,越之大夫。为勾践出谋划策,借谢恩之名,向吴王送容貌姣好的歌女,渐使其丧志,不过所谓“美人计。”

古苎萝西,有女浣纱,其身如云,其姿如花。范蠡这般踱着步子,渐渐近身。楚地之灵,于天于地,伊人溪边,芳草树郁。范蠡与她对视那刻,稍稍愣住,再者,即问名姓。“施夷光”,一个不为多少人所知的名字。

范蠡走了许久,终于停在这里,那个一见钟情的女子,是否也要送作歌女。

她随他离开,村里人都说她好命,自此不再日日浣纱,后来浣纱溪里再没有倒映过西施的侧脸,倒是安城的某处时时有人看着天上的月,思念地上的人,打更的,一次次说过的时间都在往后推,铜镜梳妆了小山重叠,简单地几笔勾勒,姣好的容颜,天生丽质不必自欺。

马车驶向安城,她不知未来是怎样的光景,她只知道要去的地方是越之都城,那里有他们卧薪尝胆的君主,名为勾践。她不再穿着麻布,而是换上锦衣,不再浣纱,而是学起舞蹈,芸芸舞女之中,她的容貌最是惊艳。在旋转的光景里,她再没机会见到范蠡,美人计,这一计,到底伤了多少人的心。

“妹妹,你生得若此好,一定能得到越王的宠幸。”

来安城是为了去吴国么,范蠡会去么。

马车驶出安城,她亦不知命数,只知道要去的地方是吴之都城,那里有夫差,有一起学舞的姊妹,有勾践的耻辱,但好像就是没有范蠡。

那没有范蠡的地方,又为什么要去呢。

[三] 佳人

吴之都城,姑苏。

一样的宫殿繁华,一样的玉树枝桠。都在楚地,皆饮楚水,相似的风景,但故人却不知在哪里。

很快,被召见,在吴王的宴会上献舞。

夜渐深,这个季节的楚地,夜开始变得凄冷。夫差早已有醉态,隐约之中,见歌女个个容颜姣好,却有一位最为不同。提杯下阶,一旁有人赶忙搀扶。到近处,方才清楚。问过名姓,后散了宴席,携手入宫中。

成了吴妃,十七载。

消息传来,得知计策渐成的越王不胜喜,而范蠡,却不知何感。是他,使出“美人计”,也是他,找到了她,并亲手送给了吴王。一件本就知道会后悔的事,还会有人愿意做么。他忽然发现,自己堂堂越国大夫,算遍了天下的事,却算不到自己有一天会不知是喜是悲。

美人计的前半段,范蠡是哭着开始,但为越国,他又是笑着结束的。后半段,得了美人的夫差是笑着开始,却欲哭无泪地结束。

朝臣不满,后宫针对。不知为何,原本就是楚水边的浣纱女,莫名其妙地卷入了别人的恩怨之中,背负祸水的骂名。如越王所愿,吴王有些沉溺,心境已远不及当年的在夫椒时的意气。

[四] 姑苏

三千越甲,兵临城下。

这一战,是勾践胜了。夫差甚至也在圣胥山自刎。姑苏城上,勾践面对依然东流的楚水,曾有的耻辱有些烟消云散,只留下史书卧薪尝胆的美谈。而被视为祸水的她,却无人问津,在烧毁的宫殿了,所有人都在逃,这里的光景都不复往昔,绫罗华裳都散落了一地,那一刻她终于明白,最终她也只是苎萝河边的浣纱女,范蠡等了很久,也决定退隐。她踉跄地走出城门,看见一个身影。那么久了,忽然有些不认得。

又是夕阳,就像是血色一样,染红了整条楚河,老兵放下了长戈,把脸上的血迹拭去,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看了看旁边战死的人,想着这一仗打完就可以回家,看看自己挂念了多年的人。越国的旌旗插在吴国的楼顶。她面对楚水,看到自己的容颜与衣着。曾经身着布衣却有笑意,如今华裳在身却无心情。

古苎萝村,他说带她走,如今在姑苏城下,又是同样的话。而柔若楚水的她,两次都给了相同的回答。

姑苏,夫差的都城,勾践的耻辱,她的悲伤,他的思量。

[五]后记

范蠡带着她离开了这里,乘着泛在楚水上的小舟,长雁一阵阵,倒映在楚水里,而楚水透明得像是某人的眼睛。在宫殿里望穿秋水的深情,还有上弦月掩盖了声声弹奏里的悲离,烛火里的春来秋去,藏着了整个后来的寒冷孤寂。

后范蠡经商,世人皆以之为商之鼻祖,世称陶朱公。

那么多年过去,依然未变的,只剩东流的楚水,它在淘洗历史,渐渐远去的记忆,已少有人再问询对错。楚水曾映照那么多人的脸,或喜或悲,早已不记得。但,它一直走,从未西回。

故水故地故人语,最是易碎故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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