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选自《莲殇》
(4)
女大当嫁。
当务之急,三姐不能再耽误下去了。
作为大龄女子,是卑微的去努力争取自己心仪的对象呢,还是被动的等待呢?三姐肯定会有思索。以她的性格决不会去卑微争取,但等待却是一种残酷和煎熬。
不得不承认,比起大龄男子,大龄女子在那个年代总是伤不起的。
在一些热心人帮助,家人的期待下,三姐的婚事终于有了着落。
在我上师范的一个假期里,我听说三姐找了一个对象,那个人家的条件我当时模模糊糊不是太清楚,三姐内心不知是否真心满意。我始终认为三姐不该如此草率地对待婚姻,我也总觉得她不甘心自己会是这样,但父辈们的独尊霸权和保守,容不得她去反抗去争辩。
父辈们总以为三姐年龄大了,在农村已经是大龄女子了,婆家难找就不要挑剔吧。二妈当时在我家讨论三姐婚事时也多次落泪,她总感叹:“不能挑三拣四了,这是她的命啊!”这可是他们一直看得很重的女儿啊!
其实后来想想,一些年龄比她大的女子很多啊,有的还在高三复读,有的干脆回到初中毕业班复读,走个捷径考上了师范。
日子陡留了一地的记忆,脑壳裂开了一道道口子,挤进了一幕幕青灰的镜头。
夏末,杨柳浓郁碧翠的日子,中午的村庄总是有着地老天荒的安静,闷热之中,所有的生物都收声噤口,疲乏沉困。
在她们家东边有个厕所,那次我从厕所里出来,正好看见三姐手里拿着一把红色的梳子,来到坑边面东站着。三姐是刚洗过头发,乌黑的头发自然披在肩头,我俩就随便交谈了起来。她扶着坑边那棵歪歪的杨树说:“玉杏,你命真好,有个铁饭碗,一辈子不用再下地干活了!”
“我这文凭太低,只能在乡下教个烂书!三姐,你那年要是别在高中复读,直接下到初中复读,兴许也能顺利考个中专或师范。不过你现在也不错,我听说你找个好婆家,找个有工作的男人……”我试图在鼓励劝说三姐。
三姐理了理乌黑的头发,顺手将头发向后面梳了梳,用皮筋随便扎了起来,微微笑了一下,摇摇头,满脸通红,深深叹了一口气:“哎!屁!啥好婆家!你不知道咱这三姑娘命苦啊!不过你这三姑娘命运好,好害能够考个学,还是商品粮户口!以后肯定找个更好的婆家。”
门前,有个三间房大小的水坑,坑里还有几条鱼儿在那里微微露出头来,似乎在偷听我们姐妹俩的谈话。夏风吹来,水面微微出现涟漪,洋槐树叶纷纷落下,三姐原本通红的脸慢慢变淡,又似乎开始变白……那种复杂的心情到今天我还不能真正理解。
三姐告诉我她任教学校的通讯地址,我也告诉了她我们学校的通讯地址。在那个通讯不发达的时代,写信成了唯一联络情感的方式,我和三姐却始终没有通过信,尽管我们相互都有地址。有时候我在日记本上随便写写画画时,“三姐”这个词眼总时不时出现在我的文字里,但对于她,我终究没有发出过一封信。
周围人的议论和家族世俗观念的逼迫,致使三姐迅速踏入了婚姻的殿堂。
在一个霜冻奇寒的冬天,门前坑里的水也干涸了,三姐嫁人了。
那天可能是个周末,也或者是个节假期,我正好在家。在三姐结婚出嫁前,我没能及时给她说上一句话,因为我回到家里时正赶上她出嫁。
出嫁那天三姐身穿暗粉色的袄子,下身穿黑色的裤子,白里透红的脸,真像一朵莲花。这朵莲花缓缓出门,步幅很小,竟然没有回头径直走向婚车。我随着人流悄悄跟着三姐身后,一直走到婚车跟前,三姐在踏入车门的一瞬间,我看到了她红红的眼睛,显然这是刚哭过的眼睛。后来听母亲说,出嫁那天早晨,三姐在里屋哭得很伤心,二妈也哭了。
村子里似乎瞬间安静了。
那辆婚车缓缓开走了,也带走了我挚爱善良的三姐,那辆披着大红花的婚车装载着三姐一生的希望和期待。随行的嫁妆车层层叠叠装满了七彩的被褥,也塞满了三姐七彩的梦想,摇摇晃晃消失在沉默的村头,慢慢走向幸福的未来。
村民们和亲人们望着那辆远去的婚车,或微笑默叹,或如释重负,或凝重深思……
(5)
三姐出嫁后,就没有再去那所学校任教了。不清楚她结婚后都干了哪些工作,后来她生了儿子,再后来他们一家人住在了文曲一段时间,再后来她们一家人来到了城里住,儿子考上了大学,日子还算平稳。
时间没有给我们太多的弹性,我们都在为自己一家人的生活奔波劳碌着,忙碌的世界里竟然没有心思去看望兄弟姐妹们。尤其是出嫁了的堂姐堂妹,我们平时基本不来往,因为大家亲戚都很多,照应不过来,就不再来往了,但是不来往不代表不亲近。每每在街上碰见,我们姐妹都会有说不完的话。
记不清是哪一年了,在文化路一家佳美超市里,我遇见过三姐,她在那里上班,她穿着橘黄色的上衣,那是佳美超市的工作服,三姐白皙的脸庞在橘红色上衣的映衬下格外漂亮。三姐看见我进去觉得很惊奇,她笑得很灿烂,脸上立即笼上一层红晕,仍然像一朵盛开的莲花。她看见我很开心,好几年都没有见面了,她拉着我的手聊了很久。我们问问彼此近几年的状况,看得出她很开心,脸上笑容不断,她说儿子考上了大学,这么多年我第一次看到她脸上这么自然的笑容。再后来我又在另一个佳美超市遇见三姐,原来她是调换工作场地,她仍然是那么精神焕发,不胖也不瘦。
三姐身上有一种忧郁气质,是那种接受过教育,对问题有深入思考后的忧郁。忧郁里也会蕴含着某种乐观自信,和无所畏惧的坚韧。她身上还有一种温柔,这温柔往往被世俗生活所羁绊束缚,而衍生出来一种无奈和忧郁。
她不善于与人过多的交流,但很真诚对待每一个人。她善解人意,从不与人刻意去争什么,辩什么,总爱把内心的哀愁情绪隐藏起来,不与外人敞开心扉。
岁月似流水,匆匆逝过。我们这些兄弟姐妹都进入油腻的中年,每个人都在负重踉跄前行,我们都在蒙受着上有老下有小的日子煎熬,都有诸多不为人知的酸甜苦辣,但每个人都在学会独自承受,慢慢吞噬人世间的悲愁烦恼。
在随后的几年里,我偶尔在进入那家超市,我总会极力用眼球搜索,却再也没有见到三姐的身影。我在想:也许她辞职了,也许她到别处发展了……祝福她一切平安。
然而,两年前在娘家伯父的丧礼中,我遇见了三姐,她也是回来给伯父吊丧的。那天晚上,我对于她的反常言行举止感到吃惊:呆滞的眼神,脸上没有任何因亲人离世而产生的悲伤情绪,一脸木然,麻木的表情。早上报庙时,她也不知道低头跪拜磕头,只是面无表情地东张西望,我问候她一些问题,她也是答非所问,我当时吓得不敢再询问下去了,只是扶着她的胳膊跟着哭丧的队伍默默前行。
第二天,葬完伯父,三姐乘坐我们的车返回城里。在车上我再一次试着和三姐交流,可是她总是答非所问,话说个半截,就表达不清楚不完整。她对于自己语无伦次似乎也感到很着急,她抬头盯着我的脸,眼睛,嘴巴,紧紧握着我的手,然后牵强附会地笑着,不住地揉着眼睛,嘴里发出“啧啧咀咀”包含无奈的声音,随后就长长地叹了口气。
玉桃姐(三姐的妹子)对我小声说:“三姐现在大脑有问题,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有时出门竟忘了回家的路。哎!可怜啊!”说完,玉桃姐也摇摇头,很伤感很惋惜她。
“为什么会成这样子,这几年她去了哪儿?我咋就没有再碰见过三姐?”我迫不及待地求得答案。
“这两年三姐去深圳打工了,不知道咋回事,反正回来就成这样子了!”玉桃姐没有给出清晰的答案。
三姐到底在外出打工的几年里经历了什么,据说他们夫妻俩一同外出的,在那个陌生的城市里,他们可能背负太大的生活和工作压力,或许遇到无法言说的不快与焦虑。她的性格告诉我许多答案,他们一定是在外遇到难事,远离家乡,默默吞噬生活的压力困惑。久而久之,内心压抑,情绪低落又无法排遣内心的抑郁苦闷,她最终抑郁成疾,我初步断定她可能是患了抑郁症。时间在久了,就会重度抑郁,大脑紊乱并逐步萎缩。
(6)
人活到这个年纪,总觉得每天都很累很忙碌,疲于奔命,容不得我们喘气。定思之后,感觉自己制造出许多遗憾,苍老了半生的情怀。
时间悄然又过去两年了。
又一个亲人去世了,仍然是在亲人的丧礼中,我再次遇见了三姐。这一次是母亲特意交代我们姐妹,说三姐在前院屋里坐着,让我们去前院屋子里看看三姐。母亲说三姐这次看起来比上次更糊涂,很是痛心。
在前院的正屋里,我的几个姑姑和几个堂姐妹们都在那里坐着,三姐坐着沙发上,看见我们进去,没有任何反应,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坐在她旁边,拉着她的手,她还是和上次一样歪着头盯着我的脸和眼睛很久很久,勉强微笑着。
“莲,你认识我吗?你看看我是谁?”旁边的小姑搬着三姐的肩膀问着。三姐扭过头一脸陌生地望着小姑,想说点什么却又始终没有说什么话,随之她手足无措地低下了头,像在躲避。
小姑今年也已经六十多岁了,她看着三姐没有回答她,小姑竟然默默抹着眼泪:“多好的姑娘啊!到现在成这了!你让我们这几个老姑心里多难受啊!到底是害了啥病,咋会能说傻就傻了!”
三姐看到小姑在抹眼泪,显得惊慌失措,她四下里张望着亲人们,表情很惊恐无奈。我就赶紧给小姑递个眼色,不让 她再问下去,也不要在三姐面前流泪,免得三姐情绪受波动。
当晚的沿路报庙三姐没有去,她由母亲和几个姑姑看管着在屋里坐着。第二天早晨,大娘出棺下葬时,三姐却跟上去了,一路上我搀扶着三姐,她手里也拄着棍子,头上围着白孝布,肩上却没有批白布。送葬的队伍缓缓行进,三姐东张西望,她似乎在寻找什么人。她总是斜着头望着左右的天空,树木,嘴里小声嘀咕着什么,满嘴碎碎念着。反正我也不敢与她对话,因为简单的问题,让她回答就是一道难题。
旁边站着的都是村里的人,大多是老媳妇,老嫂子。人群里菊嫂子拉着三姐的胳膊说:“玉莲,你看看还认识我吗?今天死去的,要下葬的人是你什么人?你知道吗?”
三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们,并没有吭声,她好像试图想回应一下这场面,但又力不从心,无言以对。我赶紧给菊嫂子使了眼色,不让她们再问下去了。菊嫂子很惋惜地对旁边的村民说:“这妞儿真可惜了,原来多好的姑娘啊!一肚子文化到今天咋会成这了!咱们这些没文化的憨子都没有害这病,咋会叫这个妞儿年轻轻地患上这病!”
菊嫂子一句真情告白,让我内心一阵酸楚,顿时我感觉有满腔的疑问,惋惜伤痛、不解困惑一齐在软腹中翻滚,刹那间我觉得五脏和肋骨在隐隐作痛。我不知道命运是不是又再给她开玩笑,我祈祷这致命的玩笑别再持续了,还给三姐阳光灿烂的春天,因为她还不算老,正需要和岁月比拼厮杀,不应该这么早就脑子有病。她以后应该享受幸福,他儿子也有了安定的工作。
早饭在餐桌上,大家都在吃饭,她时不时地看看天上的太阳,嘴里说着儿子的名字,很担忧很焦虑不安的神情,她在嘀咕着她儿子“被人打了!”,“他掉到水里了,这可咋整啊!”“快点快点喊他啊!”……全是她的幻觉,云里雾里地碎碎念着。
三姐这样如果病情不能得以控制的话,只会越来越差,越来越严重。众姐妹看着她这个样子都很伤感,一个劲地阻止她再说话,提醒她赶紧吃饭,分散她紧张惊恐焦虑的情绪。
注定这是一个让人心痛却又束手无策的会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