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外桃花三两枝,
春江水暖鸭先知。
从老屋往外走,向右拐,是一条小水溪。再沿着溪边走上二十多步,或许是三十多步的地方,有一棵毛桃树。每当三月,桃树绽放出一个个粉红色的花蕾,慢慢地,娇艳的桃花映红了溪边的春天。春风徐徐吹来,粉红色的小花瓣随风起舞,似一个个调皮的小精灵,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在风中自由自在地变换着舞姿,桃花点点,落英缤纷,或随着流水漂向远方。小溪中戏水的鸭子,“嘎嘎”声中追逐着流水中的点点花瓣,美丽了我单调的童年。
这棵桃树是父亲种的。在我懂事时,树杆直径就有两尺多大,枝繁叶茂,树冠如伞。在夏天炎热的晌午,人们三三两两地坐在桃树下,纵然外面骄阳似火,树荫下也是凉风习习的,伴随毛桃散发出的清香,再摆上一把竹椅,躺在树下,自是心旷神怡,舒服极了。
在我读小学时的暑假里,这里是我最喜欢写作业的地方。那时还没有电灯,煤油灯的灯光既昏又暗,母亲一般都会在午饭后催我去桃树下写作业。乘凉的大人们在树下摆起了龙门阵,自小就喜欢听故事的我做作业时也就心猿意马了。有父亲在,我虽然不敢随便插话,但手中的笔成了摆设和玩物,我的心随着父辈们的故事飞向远方。下午大人们开工后,我虽然和小伙伴们在山上放牛,但在我的心里,还在回味着故事中主人公的喜怒哀乐。
秋天来了,大地一片金黄,人们忙碌地在田野里收获庄稼。这时,毛桃也成熟了。正常地说,毛桃肉薄核大,是没有多少人吃的。但是我家的毛桃或许是因为靠近溪边,水分充足而个大肉厚汁水还多,村里人都喜欢来我家摘桃子吃。父亲一边笑呵呵地招呼大家,一边又嘱咐乡邻要小心谨慎,不要折断树枝,以免减少明年的收获。大家走后,父亲又会认真地把大家丢下的桃核捡起来,收藏在背篓中。农闲时,父亲用小锤子轻轻砸开桃核,挑出完整的核肉。晚上,母亲把核肉放在菜锅中,放上油,炒得香喷喷的,用来给父亲下酒。那诱人的清香,现在回味起来都还能让我直流口水。
父亲欢迎大家来摘桃子,但假如有谁故意弄断树枝,他的脸色会立即变得难看起来。用母亲的话说,真是阴得能拧出水来。记得有一次,我在树上摘桃子时,一不小心踩断了一根拇指大小的树枝,父亲的脸色立即没有了笑容,双手还在轻轻发抖,明显是在压抑着心中的怒火。我被父亲的表情吓坏了,不过,父亲的脸色很快就恢复了正常。我知道,父亲并不是不珍惜他的桃树,只因我还在树上,害怕我出现意外。我下来后,父亲摸着我头,嘱咐我,以后一定要小心,不要毛毛噪噪,树木都是有灵气的,要用感恩的心去对待它。我知道父亲爱他的桃树,但他更爱我。
我不明白,父亲并不是一个古板的人,对因果报应也看得不是很重,为什么他对这棵桃树一直是爱护有加呢?后来,母亲告诉我,这棵桃树是爷爷在父亲很小的时候,特意去山上给他挖的,也是爷爷留给父亲唯一的念想。我明白了,父亲是把对爷爷的思念都倾注到了桃树上,爰桃树,就是爱他最宠爱他的父亲。
自此,我也喜欢上了这棵桃树,在桃树下做作业时变得特别地认真。而且一有空闲,我还会似啄木鸟一样,用小铁丝挑出树杆中的蛀虫,像爱护父亲一样爱护它。
光阴似箭,四季交替,父亲在岁月的流逝中逐渐变老。小溪旁边的桃树也慢慢变得叶稀花寥,树下再也没有多少人来乘凉了。最后,只有驼背的父亲还会在傍晚时提着自己做小木椅,手拿蒲扇,在夕阳中到桃树下坐上一会。
此时,桃树的树杆己经被虫蛀得遍体鳞伤,到处是小洞,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都会倒下。有时我会劝父亲不要再去树下,怕万一桃树倒了压伤他。但父亲一般只是笑笑,说得多了,他就会回一句,没事,我的桃树是没那么容易倒的。直到零七年的那场大雪,桃树最终在一个风雪交结的夜晚轰然倒下,而且是连根拔起。
那天我没在家,是后来母亲告诉我的。深夜听到“轰”声的时候,父亲怀疑是桃树倒了,就想起床去看。晚上太冷,母亲安慰他说,桃树在冬天没有树叶,光秃秃的怎么会轻易倒掉呢?父亲想想也是,没有坚持。躺在床上的母亲明显感觉到父亲心中的担扰。第二天早上天刚麻麻亮,父亲立即披衣起床,去屋外看他亲手栽的桃树。当他发现桃树已经倒掉后,闷闷不乐地坐在灶前,整个早晨都没说上一句话。母亲知道父亲心中的悲伤,小心翼翼地照顾并安慰着他。
往后,每当夏天来临时,父亲有时还会在傍晚时去原来栽桃树的地方站一会。我劝他,要不,在这里再栽一棵桃树,它长大后,您又可以在树下乘凉了。父亲用他已经昏浊的眼睛慈爱地看着我,摇摇头,说,不了。或许是父亲真的老了,或许在父亲的心中,我已经长成了他心中赖以依靠的大树。
时光荏苒,我再也看不到父亲慈爱的笑脸。每年春节回家时,尽管是在隆冬腊月,我都会去以前栽桃树的地方站一会,感受一下父亲生前留下的气息。
大概是二零一六年吧,我在家中大扫除时,在父亲生前居住的房间里的大衣柜上发现了几棵桃核。我想,这应该是父亲生前捡回来的,不知还能不能长出树苗?但我还是在以前栽桃树的地方,挖了一个坑,放上人工肥,把它们认认真真地种在土坑内。
春节后,妻子打电话告诉我,说长出了一棵幼苗。我叮嘱妻子,一定要她用竹片把它围起来,不要让牛羊损坏它。一晃三年,前年,桃树长得有一人多高了。我因疫情呆在家里,每天都会去看看它,憧憬着它开花发芽。花是开了,芽也发了,但就是稀稀落落的几朵小桃花,怎么也找不到桃树当初的影子。
今年清明时,我特意又回了躺老家。我惊喜地发现,树枝上开满了粉红色的花朵,桃叶也在不甘寂寞地拼命生长,似乎在与花朵争宠,向我展示着它们旺盛的生机。我扶着手臂粗细的树杆,回味着父亲与桃树的往事,不禁想起唐代诗人崔护的《题都城南庄》: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是的,现在桃花又开了。可是父亲啊,我在桃树下再也找不到您熟悉的身影。此时,我不知您是否也和我一样,在天国里欣赏着桃树满树的春色。
这时,起风了。风过树梢,发出“唦唦”的声音,我仿佛又看到父亲和叔伯们在树下摆龙门阵时的情景,我还和小时候一样,认真地听他们讲自己的或别人的故事。
儿子走过来,催我该回家了。我问他,孩子,你是否听到你爷爷说话的声音?
爷爷?父亲过世时儿子还只有四岁,对我的父亲他的爷爷没有太多的印象,我的发问,不知他是否能听懂我心中对父亲的思念。
一阵风吹过,儿子认真地对我点点头。我想,我的儿子终于长大了,他已经明白这里是他的故乡,以后无论走到何方,只要有这棵桃树在,有老屋在,还有祖坟在,他的根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