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贝尔奖获得者诗歌选读3
维斯瓦娃•辛波丝卡(1923-2012),波兰女诗人,同时也是位杰出的翻译家。辛波丝卡一生创作了二十本诗集,公开发表的诗歌约400首,创作生涯从1950年代延续至2012年,是波兰最受欢迎的诗人。1996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辛波丝卡:不期而遇(陈黎译)
我们彼此客套寒暄,
并说这是多年后难得的重逢。
我们的老虎啜饮牛奶。
我们的鹰隼行走于地面。
我们的鲨鱼溺毙水中。
我们的野狼在开着的笼前打呵欠。
我们的毒蛇已褪尽闪电,
猴子——灵感,孔雀——羽毛。
蝙蝠——距今已久——已飞离我们发间。
在交谈中途我们哑然以对,
无可奈何地微笑。
我们的人
无话可说。
凌晨四点(黄灿然 译)
从黑夜到白天的时刻。
从辗转到反侧的时刻。
年过三十者的时刻。
打扫干净迎接鸡鸣的时刻。
大地出卖我们的时刻。
风从熄灭的星星吹来的时刻。
如果我们身后什么也没留下那会怎样的时刻。
空洞的时刻。
空白,空虚。
所有其他时刻的深坑。
没人在凌晨四点会有好心情。
如果蚂蚁在凌晨四时心情好
——那就为蚂蚁干三杯。然后让五点快到
如果我们还想活下去。
鲁本斯的女人
女巨人,雌性动物群,
赤裸如那些轰隆隆的木桶。
她们伸开四肢慵懒地躺在蹂皱的床上,
睡着,大张着准备啼叫的口。
她们的眼睛逃进肉里
深入腺的核心部位,
酵母从那里渗入血中。
巴罗克风格的女儿们。生面团
在揉面槽里变厚,浴室蒸气腾腾,酒发着红光,
云的小猪群在天空中疾驰,
喇叭嘶鸣着肉体的警钟。
哦西瓜似的,哦过量的女人,
脱掉宽松连衣裙便膨胀一倍,
姿态猛地摆开时便膨胀两倍,
你们这些爱情的肥肉餐!
她们苗条的姐妹早就起床,
在曙光照亮画面之前。
没人注意到她们怎样排成一行
走向画布那没涂颜料的一边。
被风格流放。她们的肋骨全露出来,
她们有鸟儿似的双脚和手掌,
试图用肩胛骨飞起来。
如果十三世纪,她们应当有黄金背景,
二十世纪——一个银幕。
十七世纪没有什么适合那平坦的胸脯。
因为就连天空也是凸面的,
凸面的天使凸面的神——
大胡须的福玻斯,骑着汗涔涔的骏马
直奔沸腾的寝室。
* 鲁本斯(1577-1640)佛兰德斯画家,巴罗克风格大师。
* 福玻斯:希腊神话里的太阳神。
我太接近了
我太接近了,难以被他梦见。
我没有在他上面飞过,没有逃到树根下
躲避他。我太接近了。
网中鱼没有用我的声音唱歌,
戒指没有从我的手指滚落。
我太接近了。一座大屋在着火,
没有我喊救命。太接近了,
难以让铃铛悬在头发上响。
太接近了,难以像一位客人
一走进来墙壁就自动分开。
我永远也不会再像他曾经梦过的那样
如此轻易地死去,如此不经意,
简直算不上是我的肉体。太接近了。
我品尝那个嘘声,我看见那个嘘字闪亮的外壳
当我一动不动地躺在他怀中。他睡着了,
更易于让她接近,我在他身边
反而不及她,他只见过她一次,
那个有一头狮子的流动马戏团的女售票员。
现在对她来说他身上正长出一个山谷,
覆盖着生锈的叶子,在黯淡的蓝色空气中
被一座雪山封住。我太接近了
难以从天上掉向他。我的尖叫
也许可以惊醒他。我是多么地
可怜啊,受我的形状限制,
但我是一株白桦,我是一条蜥蜴,
我从我的茧里出来,
我的皮肤闪烁着各种颜色。我拥有
从吃惊的眼睛里消失的优雅,
这优雅是财富中的财富。我接近,
太接近了,难以使他梦见我。
我悄悄把手臂从这沉睡者的头上移开,
它毫无感觉,布满密集的针,
针顶坐着一大群堕落天使
等待被点算。
写作的欢乐
那只飞奔穿过写书的森林的书写的雌鹿在哪里?
它会从复写纸般反映它的嘴的
书写的水中啜饮吗?
它为何抬起头?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它撑着从真理那里借来的纤细四肢,
从我手指下竖起它的耳朵。
沉默——这个词也在纸上沙沙响,
并脱离由“森林”一词
引起的枝桠。
在白色书页上字母们随时准备一跃而起
——它们可能会碰上坏运气。
句子可能会走投无路,
而这种绝境没有解救之道。
在一滴墨水里有好几个
眯起一只眼睛的猎手
随时准备奔下陡峭的笔端
去包围那只雌鹿,举枪瞄准。
他们忘了这里不是生命。
是其他规则管辖这里,黑字白纸。
我要把一瞬间维持多久就多久。
它将允许分割成一个个小实体,
每个都充满在飞射中停顿的铅弹。
只要我下命令,这里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没有我首肯就连一片树叶也不会掉落,
就连一片草叶也不会在蹄下弯腰。
那是说,有这样的世界,
我可以对它施加自治的命运?
有被我用符号的脚镣拴住的时间?
有在我指挥下永恒的生命?
写作的欢乐。
保存事物的机会。
对必死之手的复仇。
笑
我也做过小姑娘——
我当然认识她。
我有几张她短暂
一生的照片。
我对她一两首诗
感到又逗又可怜。
我记得三几件事。
但是
为了让那个此刻在这里的人
大笑并拥抱我
我只想回忆一个小故事:
说说那个丑小鸭
幼稚的爱。
说说
她怎样爱上一个学生
意思就是她希望他瞟她一眼。
说说
她怎样跑去见他,
没受伤的头上裹着绷带
好让他至少,啊,问她
出了什么事。
一个很逗的小人儿。
她怎会懂得
要是一个人能够
有幸活得长命些,
就连绝望也会带来利益。
我想打发她自己去买曲奇饼。
我想打发她去看电影。
去吧,我没时间。
怎么,你可以看到
灯光熄灭了,
你当然明白
门已关上。
不要猛拉门把——
那个现在大笑的人,
那个拥抱我的人
并不是你那个学生。
你最好回到
你原来的地方。
我不欠你什么,
一个普遍女人,
她只知道
在什么时刻
去泄露某个人的秘密。
不要看着我们,
你那双眼睛
张得太大,
像死人的眼睛。
* 诗中的我,是成大后的我,正在恋爱的我,那小女孩,也即“你”,是以前的我。以前我爱上一个学生,但那是单恋,现在我的男人,不是那个学生,但过去的我(那个爱上一个学生的我),正从照片望着我(爱上另一个男人的我)。
火车站
我按原定计划
没有抵达N城。
你已接到我一封
未寄出的信的通知。
你总算没有在
预期的时辰抵达。
火车在三号月台停下。
很多人下车。
我没有占据的空间
做了其他人的出口。
几个女人匆忙填补了
我在
人群中的位置。
某个我不认识的人
跑向她们其中一个,
但她立即就
认出了他。
两人互相
吻了不是我们的唇,
一个不属于我的皮箱
丢失了。
N城那个火车站
轻易地通过了
客观存在的测验。
一切都维持不变。
那些细节沿着
指定的轨道飞奔。
就连这次见面也
按计划发生。
在我们现身的
范围之外。
在可能性的
失乐园里。
不是这里。
不是这里。
啊,这些话声音多清脆。
出生
原来这就是他母亲。
这个瘦小的妇人。
一个灰眼睛的创始者。
一条他很多年前搭乘
驶向对岸的船。
他就是从她身上挣扎出一条
通往世界的路,
通往非永恒。
那个我曾跟他
蹈火的男人的母亲。
原来这就是她,唯一
不把他当作完成和完整的东西
来选择他的人。
她亲自拉扯
那我所知道的皮肤
再把它黏附在
那些躲避我的骨头上。
她亲自辨认出
他的灰眼睛
他就用它们望着我。
原来这就是她,他的第一个字母。
为什么他要把她拿给我看?
出生。
原来就连他也是出生的。
像每个人一样出生。
像我,这个终要死去的人。
一个属于这真实女人的儿子。
一个爬出身体深处的新来者。
一个走向最后一个字母的旅行者。
受制于
他自己的缺席,
在任何地方,
任何时候。
他的头
撞向一堵
永远不让路的墙。
他的动作
闪避和挡开
普遍的裁决。
我明白
他已经走了一半路。
但他没有跟我说这事。
他没有。
“这是我母亲,”
他就跟我说这么多。
圣母哀子图
在英雄出生的那个小镇:
看见纪念碑,称赞它宏伟,
用嘘声赶走废弃的博物馆台阶上的两只鸡,
找出那位母亲居住的地方,
敲门推门嘎嘎响开门。
她挺直腰身,头发梳得直溜溜,眼睛明澈。
说声我是从波兰来的。
互相说些轻松话。大声清楚提问题。
是的,她非常爱他。是的,他总是那样。
是的,那时她正站在监狱墙边。
是的,她听见枪声齐鸣。
后悔没有带一个卡式录音机
和一部摄影机。是的,她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曾在电台上读他最后一封信。
她曾在电视上唱古老摇篮曲。
有一次她甚至演电影,睁眼瞪着
强弧光灯直至流出泪来。是的,她被回忆感动。
是的,她有点疲倦。是的,会过去的。
站起来。表示感谢。说再见。走出去,
经过下一群游客身边。
每种情况
它可能已经发生。
它肯定已经发生。
它较早时发生。较后。
挨得更近。离得更远。
它不发生在你身上。
你活下来因为你是第一个。
你活下来因为你是最后一个。
因为你独自一人。因为你与别人在一起。
因为向左。因为向右。
因为下雨。因为有阴影。
因为白天有阳光。
幸好那里有一片森林。
幸好那里没有树木。
幸好有一条铁路,一个钩,一根棒,一个制动器,
一孔炮眼,一条曲线,一毫米,一秒钟。
幸好水面上飘浮着一把剃刀。
结果,因为,然而,尽管。
那会怎么样,要是一只手,一只脚,
以毫厘之差,千钧一发
碰巧在不幸事故中保存下来。
原来你在这里?刚避过毁灭的时刻?
那个网只有一个孔而你就从那个孔穿过去?
我彻底吃惊又彻底沉默。
听,
你的心多么急速地在我胸中跳动。
死者的信
我们展阅死者的信,并且都像无望的诸神,
然而毕竟是诸神,因为我们知道接着发生什么事。
我们知道什么钱从未归还。
寡妇怎样转眼又结婚和跟谁结婚。
这些可怜的死者,热恋的死者,
受骗、犯错、笨拙地谨慎。
我们看见人们在他们背后作怪相和指指点点。
我们的耳朵听到遗嘱被撕成碎片的窸窣声。
他们坐在我们面前,滑稽,彷佛坐在摊开的三文治上,
或者赶紧去追逐他们被风刮走的帽子。
他们的坏品味、拿破仑、蒸汽和电力,
他们给可治疗的疾病的致命治疗,
他们据圣约翰所说的愚蠢的末日景象,
和据让—雅克所说的虚假的乐园……
我们默默观察棋盘上他们的兵卒,
看见他们勉强往前挪了三格。
他们预测的一切都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发生,
或略微不同,那也等于完全不同。
他们之中最热情的人满怀信心凝视我们的眼睛,
因为按他们的计算,应可在我们的眼睛里看到完美。
—————
* 让-雅克,应是指让-雅克·卢梭。
与一个孩子晤谈
马埃斯特罗从不久前就一直跟我们在一起。
这就是为什么他躲到各个角落里去。
他用双手遮住脸,透过一条缝儿偷看。
前额对着墙站着,然后突地转过身来。
马埃斯特罗厌恶地拒绝一个荒谬的想法:
一张没人看见的桌子还必须继续是一张桌子,
一张背对着人的椅子还依然呆在原处
而不设法趁机跑掉。
确实,要看见世界变样是很困难的。
一棵苹果树在我们眨眼之间就已又回到窗前。
五彩缤纷的燕子永远会及时变灰。
一只罐耳永远听得见任何低语。
一张夜间桌子露出日间桌子的消极性。
一个抽屉试图使马埃斯特罗相信
它只包含早前一直放置在那里的物件。
就连在一本童话书,哪怕你猛地翻开
画中的公主也永远有办法坐回原来的位置。
他们觉得我是个陌生人——马埃斯特罗叹息道——
他们不想有新来的人参加他们的游戏。
难道我要相信一切存在的事物
都只以一种方式存在,
都只处于一种恐怖状态而找不到走出自身的出路?
不能来一次突破或改变?局限于它卑微的范围内?
一只陷入捕蝇器里的苍蝇?
一只陷入捕鼠器里的老鼠?
一条未曾脱开看不见的链的狗?
还有那火,难道除了再次烧伤马埃斯特罗那值得信赖的手
就再也不能提供点别的什么?
这是一个合适、终极的世界吗?
财富撒落而不被捡起,
变成无用的奢侈和禁止的运气?
不——马埃斯特罗叫道并飞起所有供他
遣用的腿猛踢——怀着如此巨大的绝望
就连瓢虫的六条腿也不够他用。
自切
在危险中,那海参把自己分割成两半:
它让一个自己被世界吞噬,
第二个自己逃逸。
它暴烈地把自己分成一个末日和一个拯救,
分成一个处罚和一个奖赏,分成曾经是和将是。
在海参的中间裂开一个豁口,
两个边缘立即变成互不认识。
这边缘是死亡,那边缘是生命。
这里是绝望,那里是希望。
如果有等量,这就是天平不动。
如果有公正,这就是公正。
死得恰到好处,不过界。
从获拯救的残余再生长。
我们,也懂得如何分割自己,
但只是分成肉体和一个碎语,
分成肉体和诗歌。
一边是喉咙,另一边是笑声,
轻微,很快就消失。
这里是一颗沉重的心,那里是不会完全死,
三个小字,像光的三片小羽毛。
我们不是被一个豁口分成两半。
是一个豁口包围我们。
* 不会完全死,贺拉斯诗句,原文由三个词构成。
赞美做梦
在梦里
我像德尔夫特的弗美尔那样画画。
我讲流利的希腊语
而且不只是跟活人讲。
我驾驶一辆
随心所欲奔驰的汽车。
我很有才能,
写雄浑的史诗。
我像真正的圣徒那样
听见声音。
我是一个会让你震惊的
精彩钢琴家。
我以我们应有的方式飞,
就是自己飞。
从屋顶上跌下来
我轻盈地落到草地上。
我在水下呼吸
完全没问题。
我不能抱怨:
我竟然找到了阿特兰蒂斯。
很高兴我总是可以
在死去之前醒来。
战争一爆发
我就翻一翻身。
我是我们时代的小孩,
但我不是非如此不可。
几年前
我看见两个太阳。
前天晚上我看见一只企鹅
明朗如白天。
* 弗美尔(1632-1675),荷兰画家,生于德尔夫特。
* 阿特兰蒂斯,传说中沉入大西洋底的岛屿。
在某颗小星下
我为把巧合称作必要而向它道歉。
我为万一我错了而向必要道歉。
请幸福不要因为我把它占为己有而愤怒。
请死者不要因为我几乎没把他们留在记忆中而不耐烦。
我为每一秒都忽视全世界而向时间道歉。
我为把新恋情当成初恋而向老恋情道歉。
原谅我,远方的战争,原谅我把鲜花带回家。
原谅我,张开的伤口,原谅我刺破我的手指。
我为小舞曲唱片而向那些在深处呼叫的人道歉。
我为在早晨五点钟睡觉而向火车站的人道歉。
原谅我,被追逐的希望,原谅我一再地大笑。
原谅我,沙漠,原谅我没有带一匙水奔向你。
还有你,啊游隼,这么多年了还是老样子,还在同一个笼
里,
永远目不转睛地凝视同一个点,
宽恕我,即使你只是标本。
我为桌子的四脚而向被砍倒的树道歉。
我为小回答而向大问题道歉。
啊真理,不要太注意我。
啊庄严,对我大度些。
容忍吧,存在的神秘,容忍我扯了你面纱的一条线。
不要指责我,啊灵魂,不要指责我拥有你但不经常。
我为不能到每个地方而向每样事物道歉。
我为不能成为每个男人和女人而向每个人道歉。
我知道只要我还活着就没有什么可以证明我是正当的,
因为我自己是我自己的障碍。
不要见怪,啊言语,不要见怪我借来笨重的词,
却竭尽全力要使它们显得灵巧。
大数目
这个地球上有四十亿人,
而我的想像力还是老样子。
它穷于应付大数目。
它对小节特别有感觉。
它在黑暗中晃动犹如手电筒,
照出随便射到的面孔
而其余全部被略过,
想都没想过,也不怎么怀念。
可是就连但丁也无法精确无误。
何况是我们?
哪怕把所有缪斯请来也帮不上忙。
不会完全死——过早的忧虑。
然而我完整地活着吗,这足够吗?
它从未足够,现在更少。
我的选择是抛弃,因为没有其他办法,
但我抛弃的数目更多,
更密集,更前所未有地纠缠不休。
一首小诗,一声叹息,造成难以形容的损失。
我以低语回答那雷声似的呼喊。
我无法告诉你我默默忽略过多少事物。
一只老鼠在一座分娩的山下。
生命像留在沙滩上的几个爪印。
我那些梦——就连它们不像它们应该有的那般有人居住。
它们包含的孤独比喧闹的人群更多。
有时候一个死去很久的朋友来串一会儿门。
一只手转动一下门柄。
一座空屋长满了回声的附属建筑物。
我跨出门槛朝山谷奔去,
它宁静,仿佛不属于任何人,已经过时落伍。
我体内为什么还有这个空间——
我不知道。
从上面看
在一条脏路上躺着一只死甲虫。
三对小腿小心地合拢在肚子上。
不是死亡的混乱——而是整齐和秩序。
眼前的恐怖减缓,
程度仅限于本地,从毛线稷到绿薄荷。
悲伤不传染。
天空晴朗。
为保持我们的平静,动物的死亡似乎较浅淡,
动物不逝世,它们只是死去,
我们愿意相信,它们失去的意识,失去的世界都较少,
我们似乎觉得,它们离开一个较不悲剧的舞台。
他们卑微的小灵魂不纠缠我们的梦,
它们保持它们的距离,
知道它们的位置。
这只死甲虫便是这样躺在路上,
没被哀悼,在阳光中闪耀。
看它一眼就够了,不用多深思:
显然它没有遭遇什么重要事情。
重要事情是预留给我们的。
预留给我们的生,我们的死,
一种没白活一趟的死。
恐怖分子在看着
炸弹将于一点二十分在酒吧爆炸。
现在还只是十六分。
还会有些人进去,
有些人离开。
恐怖分子已在另一边。
那距离可保他不受任何伤害,
而且,嗯,很像在看画:
一个穿黄色外衣的女人,她进去。
一个戴墨镜的男人,他离开。
穿牛仔裤的少年,他们在说话。
十六分四秒。
最小的那个很幸运,骑上他的小摩托,
但那个较高的家伙,他走进去。
十七分四十秒。
一个女孩,她经过,头发上系着绿丝带。
但那辆巴士突然遮住她。
十八分。
那女孩消失。
她是那么蠢,竟然走进去,还是没进去。
到时候点算尸体我们就会知道。
十九分。
看来不会有人进去了。
另一方面,一个秃头胖男人离开。
但好像在搜衣袋裤袋于是
一点二十分还差十秒时
他返回去找他那对不幸的手套。
一点二十分。
时间,走得真慢。
一定是到了。
不,还不完全是。
好,就现在。
那炸弹,它爆炸了。
赞美姐姐
我姐姐不写诗,
看来她也不大可能突然有兴致写诗。
她照料她婆婆,她也不写诗;
照料她公公,他同样不写诗。
在我姐姐家里我感到安全:
没有什么可触动我姐夫写诗。
而虽然这听起来有点像亚当·马切东斯基的一首诗,
但我的亲戚们确实都不写诗。
我姐姐抽屉里没有旧诗,
她手袋里也没有新诗。
而当我姐姐请我吃饭,
我知道她不是想给我读诗。
她三两下就能弄出极好的汤,
而她的咖啡不会溅到手稿上。
许多家庭都没有人写诗,
而如果有,就很少一个人写。
有时候诗歌像瀑布般代代流传,
在家庭关系中制造吓人的旋涡。
我姐姐说得一口好散文,
她的文学著作全都在度假明信片上,
它们每年应允同样的东西:
说是当她回来,
她会告诉我们一切,
一切,
一切。
* 马切东斯基应是虚构的,波兰并没有这样一位诗人。这句诗可读成:“而虽然这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
赞美自贬
秃鹫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罪过。
黑豹不知道什么叫顾忌。
虎鱼出击,不会感到羞耻。
响尾蛇毫无保留地认可自己。
不存在自我批评的豺狼。
蝗虫、短吻鳄、旋毛虫和马蝇
都自在地活着,高高兴兴。
杀人鲸的心脏也许有一吨重,
但在其他方面它们轻盈盈。
再也没有什么
比太阳第三个行星上的问心无愧
更像动物。
乌托邦
一切都变得清清楚楚的岛。
这里你可以站在证据的坚固地面上。
这里除了抵达的道路没有别的道路。
灌木被累累的答案压弯。
这里长着“猜对了”之树,
它的枝桠自古以来就不纠缠在一起。
简单直接得令人目眩的“解理之树”
长在“原来这么容易之泉”旁边。
越是深入树林,“明显之谷”
就越是开阔。
要是有任何疑问,风就把它驱散。
回声没人呼唤地响起,
热心解释世界的秘密。
右边,一个住着“意义”的洞穴。
左边是“深信之湖”。
“真理”脱离水底然后轻盈地浮上水面。
山谷上高耸着“不可动摇的信念”。
从它的尖峰可以一览无遗地俯视“问题的核心”。
虽然如此迷人,这岛没人居住,
而在海岸附近看得见的小小脚印
都毫无例外地伸向大海。
彷佛这里只有离开,
跃入深处便一去不返。
生命那不可测的深处。
用一粒沙观看
我们叫它一粒沙。
但它不叫自己粒或沙。
它没有名字也过得很好,
不管是笼统、特别、
短暂、永久、不确切
或恰当的名字。
它不需要我们的顾盼,我们的碰触。
它不感到自己被看见和碰触。
它掉落在窗沿这一事实
只是我们的经验,而非它的。
这跟它掉落在任何事物上没有分别,
它并不知道已经完成掉落
或仍在掉落。
从窗口可以观看到美妙的湖景,
但湖景本身不观看自己。
它存在于这个世界,没有颜色和形状,
没有声音,没有气味,没有痛苦。
湖底无底地存在着,
湖岸无岸地存在着。
湖水不感到自己是湿是干。
波浪也不感到自己是单数或众数,
它们掀起,听不到自己溅在
不大不小的卵石上的声音。
而这一切发生在原本没有天空的天空下,
太阳在那里不是沉落地沉落
不是隐藏地隐藏在一朵不觉得自己隐藏什么的云团背后。
风吹它,其理由
只不过是吹罢了。
一秒过去,
另一秒,
第三秒。
但它们只是我们的三秒。
时间像一个带着急件的信使飞驰而过。
但这只是我们的比喻。
一个人物被创造出来,他的慌忙是假装的,
他的消息不含人性。
奇迹巡览
一个老生常谈的奇迹:
就是竟然有这么多普通的奇迹。
寻常的奇迹:
看不见的狗
在静夜里吠叫。
众多奇迹中一个奇迹:
一缕飘渺的小云
可以使大月亮黯然失色。
一个奇迹中包含众多奇迹:
一株赤杨反映于水中,
并且从左到右相反,
并且从树冠生长到树根,
并且达不到底,
虽然水并不深。
一个屡见不鲜的奇迹:
风变成柔风
又在风暴中变成暴风。
首先是一个古老奇迹:
母牛是母牛。
其次但不可小觑:
从这樱桃小核
长出这樱桃园。
一个没有大礼帽和燕尾服的奇迹:
振翼拍翅的白鸽。
一个奇迹(要不你怎么称呼它呢):
今天太阳在凌晨三点十四分升起
并将在晚上八时零一分沉落。
一个不为我们注意的奇迹:
我们的手指虽然少于六只
却也多于四只。
一个奇迹,四下环顾就能看到:
这无可逃避的大地。
一个额外的奇迹,平凡又非凡:
那不可想像的
可被想像出来。
桥上的人们
一个古怪的星球,还有星球上同样古怪的生物。
他们受时间支配,但他们不愿承认。
他们有自己表达抗议的方式。
他们制作小图画,例如这一幅:
乍看,没什么特别。
你看到的只是水。
还有其中一条岸。
还有一只小船艰难地逆流而上。
还有水上一座桥,桥上的人们。
看上去人们正在加快步伐,
因为大雨刚从一团乌云
突然倾盆而下。
问题在于,没有再发生什么事情。
那团云不改变颜色或形状。
那阵雨不增加或减弱。
那只船继续一动不动地逆着流。
桥上的人们此刻奔跑
但完全是在原地。
这个时候想不稍作评论是困难的。
这幅画绝非幼稚无知。
时间在这里停顿了。
它的规律不中用了。
它的影响已在这过程中被解除了。
它被忽视,被侮辱了。
根据一个叫做歌川广重的
反抗者的说法,
(顺便一提,这个生物
当然喽,早就死了)
是时间绊了一跤,摔倒了。
这也许根本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恶作剧,
一个在小小两三个星系范围内的滑稽动作,
然而,为谨慎起见,让我们
再加上最后一个评论,以示郑重:
世世代代以来,按这里的标准
应当给予这幅画高度评价,
应当被陶醉,受感动。
还有些甚至认为,这样还不够。
他们甚至还听到雨声瓢泼,
感到冷雨一滴滴落在脖子和背上,
他们凝视那座桥和桥上的人们,
仿佛看见他们自己在那里,
在同一次永不终止的竞赛中奔跑,
穿越同一段无尽头、达不到的距离,
而且他们竟然还相信
这都是真的。
结束与开始
每一场战争过后
总得有人去收拾。
毕竟事物不会
自己收拾自己。
总得有人去把
瓦砾清理到路旁
载满尸体的大车
才可以通过。
总得有人疲累地
走过烂泥和灰烬,
走过沙发弹簧、
玻璃碎片、
血污的破布。
总得有人去拖木柱
来支撑墙壁,
总得有人去给窗子装玻璃,
给门装框。
没有采访,没有拍照,
而且需花多年时间。
所有的相机都已经
到别的战争去了。
桥需要重建,
还有火车站。
衣袖将被卷成
碎布。
有人手中握着扫帚
仍然记得事情的经过。
也有人聆听、点着
他那未毁坏的头。
但是其他人必然要在附近忙乎,
他们会觉得这一切都
有点儿闷。
时不时有人仍然得
从树丛下掘出
一场生锈的争吵
再把它扔到垃圾堆里。
那些知道
事情一切经过的
必须让路给那些
知道不多的人。
以及更少的。
最后没有什么
比什么更少。
总得有人去躺在
那覆盖原因和
结果的草丛里
牙齿咬着一根麦秆
呆望着云团。
一见钟情
他们俩都相信
是一股突来的激情撮合他们。
这么肯定固然美丽,
但不肯定还要美丽。
由于他们以前没见过面,所以他们相信
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牵扯。
但听听街道、楼梯、走廊怎么说——
也许他们已擦肩而过一百万次?
我想问他们
他们是否记得——
在某个旋转门
面对面的瞬间?
也许在人群中轻声说过“对不起”?
打电话时对方一句粗率的“拨错号”?——
但我知道答案。
不,他们想不起来。
要是他们知道
偶然已经暗暗捉弄了他们好多年了
他们一定会吃惊。
它还不太想
成为他们的命中注定,
它把他们拉近,又把他们推远,
挡住他们的路,
堵住一个笑声,
然后躲到一边。
有过种种信号和迹象,
尽管他们都还没读懂它们。
也许三年前,
甚至就在上星期四
有一片叶子
从一个肩膀飘到另一个肩膀?
一个掉了什么,另一个把它捡起来。
谁知道呢,也许是那个消失到
童年灌木丛里的球?
有些门柄和门铃,
一个握过按过,另一个
又握过按过。
行李箱检查过后并排着。
也许,某夜,做一个梦,
到早上便模糊了。
每一个开始
无非是一个后续,
那绵延不绝的事件之书
永远从中间看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