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谣

楚文卓倒下的那天,满天飞雪遮住了他的眼。

昆仑山巅,瑶池岸边。

曾经无数的人跋山涉水,穿风煮雪,只为见传说中的仙池一面,求得长生,求得仙缘。

而他,只为了见一个人。

见一个已经死了的人。

世上有长生谣,却不得见长生药。于是,该死的人,还是死了;不该死的人,也落了黄泉。

楚文卓看着瑶池旁枝叶繁密,挂满红绸的长生树,嘴角扯出一丝嘲讽的笑。

你说,你害死了多少,信你的人?

厚厚的皮裘再也挡不住肆虐的寒意,他终于能体会,生命被一点一点剥离的感觉了。

冰冷,黑暗,还有能把人折磨到发疯的寂静。

然而他的内心出奇的平静。

左手边是一张被风雪禁锢的古琴。浸了血的古琴,琴弦依旧坚韧。这是他送给朋友的古琴。

那日,他对他说,即使有一丝的希望,他也要去一趟昆仑,为主公问一次长生。

有时候他在想,那样一个风光霁月的人,仿佛世间所有的黑暗都无法让他失去希望,怎么会死在这样一个充满着欲念和死亡的可笑的地方?

现在他懂了。因为他也快死了。

当一个人清醒地知道有些事情无法挽回的时候,死亡也不过是一种选择罢了。

迷惘中,他看到了一片雪白的衣角。

“莫……尹……”他大概,最喜欢这个颜色了。

同他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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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可懂琴?”

“吾赐汝长生,汝为吾奏乎。”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答应这个有些不真实的交易,只是觉得,那个声音,很好听。

甘泉入喉,全身都被暖意包裹着。楚文卓不知道自己喝的是什么,他只知道,自己活过来了。

入眼处依旧是漫天飞雪,可眼前多了个人。

一个他不可能再见到的人。

他冷眼看着对面黑发如瀑,白衣胜雪的人。

“你是谁?”声音冰冷如霜。

那人用一根手指戳着自己的下巴,偏头想了想,清澈的眼睛认真地看着楚文卓。

“莫……尹……”

嗡!一柄长剑倏地抵在眼前人的颈上,楚文卓冷漠地看着他:“你不是他。”

那人也不恼,用手拨开了抵在脖子上的长剑。

“唔,他死掉了。”莫尹轻轻一跳,坐到了长生树的树干上,双足悬空荡着,“为吾血祭,失血而亡。”

楚文卓突然想起了那个传说,长生果,千年开花,千年结果。欲速得之,当以血祭精魂。

长生果……么?

他抬头望去,“莫尹”坐在树上,伸出自己的左手,张开五指。哦不,四指。

因为不知为何断了一根手指,所以只剩下四根。

感觉到楚文卓的注视,“莫尹”淡漠的眼眸猛地撞进楚文卓的心里。

“汝可懂琴?为吾奏乎?”

楚文卓不想为他奏琴。即使,这是场交易。

长生果?不过是夺人性命,吸人精血的精怪罢了。与其得了他的长生,还不如就此地狱!

“不懂。”他冷漠地抱着琴倚靠在长生树的树干下,闭上了眼。

其实换种说法,叫做,等死。

可是这一等,就是一个昼夜。身体里充满暖意地他沉沉地睡过去了,积累了许多天的疲惫一下子爆发出来,故而睡了一天一夜。

醒来时,“莫尹”不见了。

是做梦么?楚文卓捏了捏眉心。

抬眼突然瞥到一个人形的果子,碧莹莹的,就是少了条胳膊。

他突然心头一跳。

嘴边,貌似还留有一丝甘甜。

他翻身起来爬上了树,然后小心翼翼地爬到果子所在的枝杈上,剥开叶子看了看连着树枝的根茎,又看了看胳膊缺口的地方,看样子长好了。

松了口气,楚文卓跳下了树。

想了想,又把琴拿了过来,盘膝坐在地上,挑了一首比较普通的曲子弹了起来。

唔,烦躁。

他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


前来昆仑的人依旧是那么多。

楚文卓站在昆仑之巅,俯视着深渊里看不见的累累白骨,心情不太好。

鲜少有人能够到达这个传说中的瑶池。

这无关乎幸运,无关乎信念。只是他们的实力尚未达到罢了。

所以他不能否认,欲望是可以征服天堑的。

正如今天倒在他脚下的人。

在雪中绽开的鲜血似乎有些刺眼。不过只要一场大雪,就可以将一切掩埋。

“莫尹”站在他身后,好奇他为什么向下看,于是也凑了过来,打算看看下面有什么。

“回去。”楚文卓瞥了他一眼。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还是退了回去。然后他指了指倒在地上的几个人。

“可以吃么?”

楚文卓眉心忍不住跳了两下。

“一次。”只许做这一次。

“莫尹”似乎不太懂是什么意思。站在尸体旁不知所措地看着楚文卓。

楚文卓指了指地上:“吃吧。”看着莫尹空荡荡的袖子,他打定主意,只有这一次!

他提着剑和琴走到长生树前闭目养神。

他见不得这种场面,其实。

嘴角一抹清凉划过,甘甜清冽。

“莫尹”站在他面前,清澈的眸子认真地看着。

楚文卓看着他空荡荡的袖子,怒了。

“莫尹!你能不能别这么傻!”

“莫尹”皱眉看着他,不明所以。

楚文卓的神色突然变得冰冷起来。

“你若再如此做,我马上离开。我不求长生,你明白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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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尹用血祭精魂的方法得来的长生果,你楚文卓凭什么据为己有?”

“哦?那是属于谁的?”

昆仑山巅,楚文卓负手而立。身后是长生树,树上是长生果。

对面是一群身披刀斧的壮汉,也是莫尹的主公手下的人。

可是,他们的主公,已经死了。

为首的大汉理所当然地说:“自然是主公的。”

“可他已经死了。”楚文卓淡淡道。

“那也不是你的。你凭什么?还是莫尹的好友,哼,分明是觊觎他长生果的恶人!”

楚文卓冷冷地笑着:“随你怎么想,但是,在我变成尸体前,休想!”

刀光,剑影。这一切,都在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中结束了。

寒风呼啸,白雪森森。

有点儿累。

其实他本应该早已习惯江湖中纷乱的一切,可是自从认识了那个家伙以后,就有些厌烦了。

他走到长生果下,抬眼看了一会儿。

“我要离开了。”

树上的长生果动了动,然后一个声音悠悠传来。

“那,汝何时为吾奏乐?”

人形的长生果,表情永远都是那个样子,无悲无喜。声音也一样,没有情绪。

可是,他怎么觉着有些,落寞呢?

他沉默了良久,方才道:“不要下山。你,就当是被我吃了吧。外面的世界太过险恶,这里才是最安全的。”

说罢,楚文卓提起长剑,背负长琴,向山下跋涉而去。长生果,就让它自此而始,自我而亡吧。

“莫尹”没有从树上下来,他幻化成一道光影,静静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无悲,亦无喜。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有江湖的地方必有勇武之争。

而楚文卓,就是曾经纷争的焦点。他武功高强,为人仗义。重要的是,长的还不错。

但如今重出江湖,他却成了人人诛杀的大魔头。

听说,为了一个故人,他上了昆仑,寻得了长在瑶池旁的长生果。

听说,为了独享长生果,他杀了许多人,包括曾经好兄弟的主公的人。

听说,他的好兄弟为了使长生果成熟,用了血祭之法,可他却见死不救,摘取了果实。

道听途说不可信?

可是楚文卓自己承认了,他吃掉了世上唯一成熟了的长生果。

于是……这样不顾道义的人怎么能让他逍遥于世?我们江湖人可是要替天行道的。

当然,其他人心怀不轨,也是要提防的。

毕竟,没有人吃过长生果,更没有人记载过长生果被人吃掉后就没有作用了。

呵,这个吃人的江湖。

楚文卓压了压戴在头上的斗笠,悄然从人群中穿过,江湖,可不是他想要浪费时间的地方。


他叫楚文卓,武功高强。

其实不难看出,当年他的诞生,亲人给予他的期望。文卓,文卓,才学超卓。

武功高强只是个意外。他读书,其实挺用功的。

而且,不负期望的胸怀锦绣。

“先生,公子请您入座。”一个青衣小厮恭敬地请他进入了这个有身份的人才能进入的烟雨阁雅间,然后关上了门。

“前日听先生一言,如获至宝。今日请先生到此,一来烹茶煮酒,谢先生提点,二来想向先生讨教一番。不知先生意下如何?”青年明清目秀,俊朗不凡。眉宇间淡淡的坚毅和不屈,让他稍有动容。

也罢,这也算莫尹的一个心愿了吧。

“公子抬爱,受之有愧。”

既然能从那些豺狼虎豹中活着回来,就值得帮他一把。而且,他的父亲既然值得莫尹去辅佐,那么他想必也有过人之处。

所以,他成了他的主公。随他十年征战,搅弄这乱世风云。

只是十年过去了,当年尚有些稚嫩的青年已然成熟,而他却依旧年轻。

“听说先生当年也是江湖上的风云人物呢。”

“往事罢了。”

“可那些忘恩负义的小人居然污蔑先生夺了朋友的长生果,实在该杀。”

“他们没有说错,我吃了。”

“……先生说笑了。”

那天晚上,五千精锐包围了楚府,楚文卓一人一剑,血溅十步,飘然离去。

第二天,举国通缉帝国叛逆楚文卓。

据传,当年主公之父死于楚文卓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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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隆三年,帝国叛逆楚文卓被围杀于昆仑山下,重伤。遂被人所救,不知所踪。

楚文卓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不知道多少年没有看见的满天大雪。

记忆中那张俊俏而模糊的脸从没有像现在这样靠近过他。只是……

被刺鼻的血腥味儿包围,惊醒的他环顾四周,累累白骨堆成了山。那个人,那个被他叮嘱不要下山的果子,雪白的袍子上浸满了鲜血。

他气若游丝地倒在他怀里。

这次,他看清了。“莫尹”轻描淡写地从身上取下一滴甘露,想喂到他嘴里。

他用尽力气对他说:“可记得我曾说过什么?”说着还瞟了一眼身旁的白骨和他手中的甘露。

“吾以为,这是一场交易。”

“吾赐汝长生,汝为吾奏乐。”

楚文卓闭口不言。

“莫尹”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仰头喝下那一滴甘露,对他吼到:“楚文卓!”

楚文卓惊愕地看着向小孩儿一样发脾气的长生果,一时间,流逝的生命仿佛都静止了一般,不再让他感到难受。

“汝敢不敢死在吾面前!”他揪着楚文卓的领子,恶狠狠地瞪着他。

楚文卓用一只手扯开了他。

“莫尹,”他淡淡的看着他,“我不在的时候,你去人间了吧。”

“莫尹”僵在当场。


拥有了人类的情感的长生果,终究还是来到了人间。

只不过,它缺了两条胳膊。

修炼千年的长果,终究是比人类强大的。

尽管,它只是一个果子罢了。

一时间,江湖上尽是无臂大侠的传言。他行事全凭喜好,无所顾忌。救了很多人,同样也杀了许多人。

这本不能让他出名。

可是,他杀了一国君主。

当他如同神祗一样出现在宫殿的时候,无人能敌。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金銮大殿上明黄色的身影,只说了一句话。

“汝该死。”

然后,这天下又乱了。

这一次,所有人都清晰地知道自己的敌人。

是那个不仅刺杀了皇帝,还喜怒无常地魔头“莫尹”。

楚文卓是不信的。

那个单纯得什么都不知道的长生果,怎么会是人人厌恶的魔头?

他被“莫尹”锁在昆仑山上,山中不知岁月,匆匆下山已是一年后,居然就听说了这样的事。

他要去见他!


楚文卓不知道自己的剑是怎么穿透“莫尹”的胸膛的。

等他回过神来,周围尽是欢呼的声音。

而“莫尹”虚弱地躺在他怀里,面色苍白。

他断断续续地说:“吾……想听,汝为吾……奏的曲子。”

“不给我一个解释么?”楚文卓目光颤然,“只要你活着,我日日为你奏曲。”

“子期不负伯牙之意,吾又怎会负你?”“莫尹”笑着,像孩子一样纯净,“世上从未有长生。吾族可为凡人续命百年,而昆仑之巅是与地相接的上天。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吾既为天族,自可以纵风雪,迫汝下山。”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此事。”

“其实血祭精魂也是一个契约。当年莫尹上山,他许下的心愿,是汝。吾,本就是为你而结。”

楚文卓攥紧了衣袖:“可你不是他……”

“吾知道。”

“可是许下长生,本就是吾之所愿。”

长生果,千年开花,千年结果。落地成人,性冷漠,好琴音。遇情,必劫而亡。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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