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家场

“敖家场”三个字就立在场口，可年轻一代已经很少这样称呼敖平了。而我们土生土长的敖平人，一提起“敖家场”三个字，自然就多了一份亲切。

“走,赶场！”这是小时候农闲时听到邻里说得最多的话，说话时，大家总是一副快乐的表情，因为逢双赶场是敖家场人最大的娱乐。

男人们赶场去得最多的就是茶馆。匆匆忙忙办完自己的事情，就会去到一个固定的地方，一个方桌，几把叮叮猫竹椅子，大家陆陆续续到来，围坐起来，播报新闻、闲话家常。所以，茶馆一坐，各家的事情也就知根知底了。茶是一块钱一杯，一杯茶就坐一上午，每到来一个人，走到哪一桌，所有先到的人总是把备好的零钱举得高高的，隔壁桌要是认识来人，也会高举自己手里的钱。无数双手伸向茶馆老板，都说：“收我的、收我的。”可茶馆老板一点也不纠结，目标坚定地伸向其中一只手。然后，所有的手就都放下了，也不再争抢。每来一个人，这样的动作就会重复一次。茶馆老板得记性好，收过的就不再收了，这样轮一圈，你买我的，他买你的，每个人也只出了一份茶钱。小时候的我特别困惑，为什么这么麻烦？自己买自己的不是很省事吗？长大以后才明白，这就是人情。

喝完茶，男人们有的就回家了，有的就三五个好友聚到一起，去到一个“苍蝇馆子”，吃了肉，喝了酒再回。餐桌上的菜是不多的，但菜的味道是极好的。配上酒、花生类的下酒菜、大家吃得热火朝天，有时候吃着吃着又来人了，于是，又加两个菜。就这样，赶一次场，吃一次酒，交换一些信息，然后心满意足地回家。

女人们赶场就不一样了，她们忙着采买各种东西，忙完了，不会坐茶馆，也不会下吃肉的馆子。但女人们也不会亏待自己，总要去小吃店打个尖。手工的合折是大家的最爱。那时，每日上学走到街上就会看到合折小吃店师傅一只手高举一个漏瓢，另一只手使劲拍打漏瓢里的粉面，发出“啪啪啪”的声音传到很远，漏出的粉落进滚烫的热水锅里，另一个人再捞出来，就已经是劲道的熟粉了。赶场打尖的人来了，只需要调好佐料，把粉往开水里浸泡一会，添几根小白菜或者豌豆尖，最后在上面淋一勺事先烧好的竹笋牛肉，两三分钟一碗味道极美的合折就做好了。这样一碗现冒的合折，滚烫、够味，可以吃得人满头是汗，回味无穷，连汤都会被喝干净。所以，即使没有下肉馆子丰盛，吃合折的女人也是心满意足的。

吃好、喝好、买好，到了中午，场慢慢地就散去了。路上多了很多行走的人，一条支渠沿途的人，大多都是熟人。于是，在路上就会听到各种问候，各种寒暄。很多年我外出工作、外出学习，后来又回到敖平，村里人赶场总要经过我工作的幼儿园门口，每逢我在门口值班看到他们，远远就会招呼他们，“三孃、康辈儿、九辈儿……”“云儿……”他们也会这样叫我。每每听到他们那么唤我，就觉得这些乡音特别亲切，一下子就能勾起我童年的种种回忆。

而这些回忆里，最让我不能承受之重的是关于奶奶的回忆。“难问你啊,难问你啊！……”这是奶奶最爱说的一句话，意思是“谢谢你，谢谢你！”同样的语言还有“桃屋、房圈、灶房”，就是“客厅、寝室、厨房。”随着奶奶辈的逝去，现在已经没有人这么说话了。奶奶是谦卑的、勤奋的。一辈子都是最朴实的劳动妇女。“我的孙女又瘦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奶奶老眼昏花，在成都上学那会每次回来，奶奶总这么说。可事实是我觉得自己太胖太胖了，可在奶奶的眼里，我总是不会照顾自己的。奶奶已经过世好多年了，敖家场老一辈的语言，还有奶奶对我的爱，也随之一起埋葬了。

敖家场人失去的何止是亲切的乡音，我的爷爷、外婆都是能工巧匠。爷爷会打井、会砌灶台、会盖草房、瓦房。爷爷和外婆都会自己砍下竹子编织各种物件，敖家场老人都会自己做风筝。我刚满两三岁的时候，家里就为我买了两只可爱的兔兔圈养，外婆就为我量身打造了一个竹背篼，背在身上刚刚好。父母在田地里干活，我就背着小背篼为心爱的兔兔寻草。那时候个子小，钻进油菜地里就不见了身影。如今，爷爷已经过世，外婆八十多岁身子还硬朗，可也不会再砍竹子编织东西了。而我们这一代是怎么也不会这些技艺的。

2008年一场大地震，地动山摇，敖平虽然受灾不重，但也得到了八方的支援，福建人对口援建了这里。建了街道、幼儿园、小学、各种居住小区，敖家场人大多住进了统规统建的小区里，先前的独门独院变成了小区大院，因为大家对居住条件要求不高，房子又没怎么花钱，所以也就住得不亦乐乎。最重要的是，统规统建让大家住到了一起，搓个麻将、相约散个步，跳个广场舞都方便多了，敖家场人的幸福指数也就节节攀升。八十多岁的外婆就是这样。她不愿意去城里和儿子同住，每天自己独居在小区里，上午洗洗涮涮，下午和老姐妹们打打小牌，晚上吃过饭，一起在田园里散步，散步回来再跳跳广场舞，生活过得有滋有味，偶尔孙儿孙女、女儿儿子回来看望一下自己，就更高兴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敖家场人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又似乎变化了挺多。不变的是每逢赶场街道仍然人头攒动，不一样的是又多了好多的茶馆，茶馆不再是男人的专属，也不再只是为了喝茶，聊天，更多的是聚在一起打麻将。说是麻将馆比说是茶馆更合适，家家麻将馆都是热火朝天。

敖家场的街道多了一座土楼，这座福建援建的土楼虽然让街道多了一道风景，却一开始并不让老一辈敖家场人喜欢。土楼并不复杂，却让村里几个老人赶场时绕得晕了头，找不着回家的路，村里人谈起这件事情，都当成了一个笑话，走了几十年的老路竟然迷路了。是的，敖家场人就是这样的，他们就是喜欢简单、习惯通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