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白


“我在北方吃冰糕,你在南方穿大貂。”胡观年坐在后排的座位上,往嘴里舀了一口哈根达斯的冰淇淋,和视频里的朋友得瑟地聊天。

“要了老命了,一到冬天就冷得要死,连个暖气都没有。”视频里的朋友这样嘟囔着。

“北方的干冷是物理攻击,多穿一点就行。南方的湿冷是魔法攻击,穿再多都没用。”胡观年穿着薄薄的红白色校服,抹了把额头的汗。

我正站在走廊处捧着作业本,听到他随口问道:“同学,班里多少度啊?我怎么觉得有点热。”

“24度。”我扭头看他,摸了一下扎高的马尾,后补了一句,“哦,我猜的。”

阳光明媚的冬日午后,胡观年的目光有着一闪而过的讶异,窗帘上的阴影像只翩缱的蝶落在他的脸上,他笑着问我:“你叫什么?”

“余薇薇。”我抿了抿唇,声音尽量轻轻柔柔的,露出一个自以为很和善的笑容,“新同学,在教室玩手机,放学到我座位上交罚款。”

胡观年的同桌好心地推了他一把,把他的手机摁在了桌上。

“你胆子好肥,咱们班的纪律委员,今天她是值日班长。”他的同桌宋小伟指了指,“笑里藏刀女罗刹,等待你的将是20元的罚款。”

我没好气地回头看宋小伟:“同学,我还没走呢!”

宋小伟讪讪地笑起来,将头埋成鸵鸟状。

最后一节课是美术课,自从分班考试结束后,高二年级的艺术课已经全部改成了自习课。

我抱着练习册和课本坐在了中间最后一排的空位上,胡观年扭过身子,笑嘻嘻地在我的桌子上拍了一张红票子。

“找钱。”

他的长睫毛翻来覆去,扇子似的阴影落在眼睑下,笑得如同一只狡猾的狐狸。

我抬眼问道:“没有零钱,一会午休给你可以吗?”

“那我没钱吃饭了怎么办?”胡观年皱着眉,一副惆怅的模样,“啊,班长带我一起去吃饭如何?”

我在桌面上敲了敲,摇摇头道:“同学,钱你先拿着,午休之后再交给我20元。”

日光倾城,他在一股子闷热喷香的教室后排拍了一张身份证放在我的桌面上,右脸的小酒窝在我眼前荡来荡去:“班长,那我把这个押给你啊!”

我微笑着看他:“胡观年,咱们班不是警察局,你也不是我手里在押的犯人。身份证,收回去。”

他哦了一声,揉了揉那头柔顺光亮的黑发,终于回过头去。

这是一切充满可能的2009年,插班生胡观年以父亲往学校捐献20台空调的行为高调进驻崇华二年A班。

而我觉得,这个看起来流里流气的富二代在学校的时间很有可能如同走秀一般,灯光散尽,帷幕落下,他的过场走完了,人也会离开。

后来的那些日子里,胡观年的确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不缺钱的胡同学今天交20元,明天补50元,班里的班费自从他来了之后,蹭蹭地往上涨。

班长开班干部会议时泪流满面,拉着天使小胡同学的手涕泗横流道——好人呐!咱们班下半年的元旦晚会经费终于!有着落了!

初春的第一个周五,胡观年逃课打游戏,上课睡大觉,班主任叫我过去,苦口婆心地谈了许多大道理。班上向来的传统就是优生帮差生,我也不知为何,帮助胡观年的任务光荣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周末时,我和胡观年打了个电话,那头噼里啪啦的键盘声和含混不清的哈欠声提醒我,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一个很难搞定的网瘾少年。

傍晚,我换上棉布裙子,散下长发,发尾处的水珠被我用灰色长毛巾擦了又擦。我穿上帆布鞋一鼓作气地跑到胡观年家附近的网吧,给他发了一条短信。

我进去的时候,网吧里灯光明亮。一把把宽大的沙发椅里,男孩们对着屏幕上的激烈对战画面,摔键盘和鼠标的声音在回荡。这些人时而笑,时而骂,热闹得像走进了精神病医院。

我沿着走廊走到了最近的包间门口,一眼就看到靠着墙的座椅上躺着一个人。他的身上盖了件我们学校的校服外套,脸朝外睡着,身材瘦高,长腿搭在地上。

里侧还放着几张沙发和休闲桌椅,我忍受着屋外喧闹嘈杂的声音,走过去踢了踢他的小腿。

胡观年睡眼朦胧地睁开眼,嘴角的酒窝更深了:“我这是做梦梦到仙女了吗?”

我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胡观年,本仙女来找你谈谈。”

他拍了拍脸,从座椅上站起来。拿起桌上的矿泉水“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随后抹了一把殷红的嘴唇,笑起来:“仙女大人请等我一会儿。”

十分钟后,他抱着薯片虾条酸奶和小面包走了进来,下巴抵在花花绿绿的真空塑料袋上,一股脑儿地将它们全都倒在了桌面上。

“小班长,请你吃。”

“不用,我们能谈谈了吗?”我拍了拍椅子背,无奈地笑。

胡观年叹口气:“你说。”

“嗯,是这样,班主任把你分配给我带了。”我认真地斟酌措辞,和他说道,“我希望你可以好好学习,不要总逃课去网吧。”

他盯着我目不转睛地看,我皱着眉看他,疑惑地问:“你在看什么?”

他正儿八经说话的时候,总有一种慢慢悠悠的腔调。语气有些拖长,像是南方的春雨一般,烟垂袅袅:“看你,穿着裙子的模样,很漂亮。”

包间的墙壁上头开了一阙五彩的玻璃窗,霓虹的灯光照映在他的脸上,屋内的光线盈盈浮动在空气中,寂静无比。

“你长得,像我认识的一个人。”他的双臂往椅子扶手上一搭,头也慢慢往后一靠,眼睛里淡笑的光充满戏谑,“你不会,是我那凄凄惨惨可怜巴巴丢失多年的双胞胎妹妹吧?”



夜色弥漫,春日的风清冷渗骨。

走出网咖,胡观年穿着一身价值不菲的运动套装。过分俊朗的相貌,和周遭的小镇夜景着实格格不入。

我只看一眼,就移开目光。

胡观年的父亲买下的别墅就在这条长街拐角的尽头,门口盈盈蓝色的灯光如同织成了一片永远醒不过来的迷梦,星光在天空中温柔闪烁。

“你在网吧里一直呆着,你爸妈不会担心吗?”我回头看他。

“我爸在海城开公司,不在家。”他看着我,一脸平静地回答,“我妈,在很远很远很远的地方呐!小班长。”

我抬头看他,很多年后,我的脑海里仍然能恍恍惚惚地想起许多关于胡观年的过去,以及这一晚,他这张有些过分平静的脸。

我久久地没有说出话来。

“怎么了?”胡观年突然笑了,眼神中带了些孩子气,“小班长,干嘛这么严肃啊?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胡观年。”我的声音苦涩起来,“你要答应我,好好读书,不然班主任那里我很难交代的。”

他在夜色里暗暗的侧脸,从鼻梁到下巴,再到锁骨的线条,清晰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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