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死期是不是到了？”惊慌的声音从厕所里一个大的不锈钢盆中传出，盆里盛着从溪涧钓来的一青一白两条大鱼，青鱼呼吸有些困难地问那条白鱼。
白鱼身形肥硕，它的精神还好，身体也没受什么伤，它沉默了一会儿，声音颤栗：“是的，我们难逃一死，盆水浅狭，那些被称为‘人’的家伙会尽快处理掉我们的。”
青鱼又一次忍着身上的疼痛猛地挺直身子，往水面一蹿，只有头部稍稍离开水面一点，便摔进盆中，它太重了，根本跳不起来。白鱼声音颤抖地喝了一声：“不要白费力气了！我们无处可逃，面对死亡，你能逃到哪里去？！”
“总能晚些面对，苟活一时，总能有办法骗过人，在这样一个冰冷狭隘的陌生地方死去，我不甘心。”青鱼喘着气，它一侧受伤的腮费力地翕动着。
“因为死亡的到来太突然了吗？你再怎样接受不了，也改变不了必死的事实，鱼总会死，为什么就不能是今天去死？为什么就不能是你去死？我们活着的每一天，只要活着，就有死的可能，和必然。”白鱼低低地恳劝，也像在劝自己接受眼前的事实。
青鱼没那么激动了：“看似突然，其实并不突然是吗？死亡从来不会等一条鱼做好全部的赴死准备以后、充实无憾地活过以后才到来，是吗？它从来都不突然，它矮下身形日日夜夜蹲伏在生活的暗影里，随时准备扑上前来将一个生命吞噬，它从来都不突然，一直都在身边，长久地忽视了它的存在，忘记了它，才会在它出现时感到突然。”
“当下，我们的生命由人主宰，而不是自然之力，不，或许人的出现也是自然循环的构成，何时，何地，怎样的方式死去，全由不得我们自己。只能面对，只能接受。”白鱼犹疑着说，它似乎不太能接受自己的说法。
“是啊，说得轻松而已，如何面对？这样的方式，有什么意义？我愿在溪中老死，愿被食肉鱼吃掉，愿被水草缠着腐烂，愿撞上礁石昏死，也不想面对现在这样的不明不白不情不愿。”青鱼恨恨地哀怨。
“如果能够自由选择，还叫什么死亡？”白鱼发问，它们陷入了一阵沉寂。
“我们鱼类，从出生起就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也没有长久在一起成长的兄弟姐妹，生而孤独，死也落寞。自己觅食，自己躲避危险，生病了尽鱼事听天命，所以死去之时还能奢求什么呢？能选择什么呢？”白鱼不知想起了什么，谈起往事。
“活着只是为了活着，花整天整天的时间在水草中、石缝里、泥浆下翻寻吃食，一天又一天，没有见过别的鱼口中的大海，没有尝过鲜果鲜草的滋味，没有鱼跃龙门、击退天敌等疯狂举动，没有传说，没有故事，没有痕迹地，活着，直到死去。游走着一条众鱼们都会游走的固定的路，没有意外，没有出格，没有惊喜地，活着，直到死去。”青鱼眼神黯淡，它的往昔，没有什么可追述的。
白鱼叹了口气：“还能如何？英雄的鱼只有那么几条而已，多的是芸芸众生的平凡，如果预见了死亡的时刻，你就能改变那种顺流而下的生活吗？”
“不能吧，或许，也不一定。死是刺痛的，严重的，可更重要的，是生，总以为活着是永恒的，生命是高尚而不被侵犯的，其实，度过的一天又一天里，会完全忽略了生的珍贵，进而向生存妥协，再妥协。”青鱼感到有些不舒服，是心中无解的无奈和苦闷。
“如今谈起这些没有任何意义，临死才谈论生，就像盲人谈论别人口中的缤纷色彩一般，终究是太过浮泛，太过旷远了，生的时候时时谈论死，才有那么一点意味，而今，而今，罢了吧。”白鱼转了个身，水发出了一声闷响。
青鱼回味一般地继续说：“会有遗憾，也会有不甘，只是，活过的日子是繁复杂乱的，微渺的闪光和断续的温度夹杂其中，也有过畅快无忧的青春，有过无疾而终的美丽邂逅，有过心动和冲动的悸动，能强烈地感到自己是在活着的那些时刻，无论是美妙的，还是苦痛的，都是生的印痕吧。”
“曾经，我给一处水湾起过名字，给一块方石起过名字，给一朵云、给每一天起过名字，看见的、看不见的那些事物，因此而有所不同，对于我有所不同。我说不出活着更大更深的意义是什么，就像我不能弄明白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一样，生命终止，同一扇门被掩上一样，不存在意义，不是吗？”白鱼有些累了，它的声音低沉如醉。
“是啊，对于死亡、生活，谁又同自己有完全一样的思想感受呢？无来由的思绪千千万万，每一天，恐惧也好，舒心也好，烦闷也好，畅快也好，终是自己跟自己的对话为多，自己跟自己的独处为多，既然如此，自然在面对生命的落幕时，也是自己去独自面对的，没有，从来没有感同身受。”青鱼仿若看清了一个事实，让自己有些沉静了。
“那些挣扎、动荡、辛苦，那些喜悦、激情、沉醉，也有很多是跟别的鱼在一起时才能拥有的，沉甸甸的，又轻飘飘的，总归是值得怀念的鱼生片段，如同此刻，能跟老兄你拉扯一番这些生啊死的，也是万幸的安慰。老兄你……”白鱼还没说完，一回头瞥见青鱼急遽地呼吸着，万分艰难的样子。
青鱼的气越喘越不顺：“我，我的腮已经痛得没有知觉了，我，我这是要，要……这样痛苦，这样难过，死，没有什么可畏的，没有什么可畏，死，能让我解脱，我恐怕，恐怕……”
白鱼从青鱼身边游过去，又游了一圈，拿头轻轻抵着青鱼的身子，希望它好受一些，它声音嘶哑地对青鱼说：“会回到你爱的地方的，会不再有痛苦，会遇到你想见的鱼，会有全新的痛快的明天，会好的，会的，会的……”
青鱼渐渐地不动弹了。
过了许久，许久。
白鱼自语：“终究是要自己面对一切啊。我活过，很好很好地活过，真的，很好，会死的吧，一定会的，不盼着它到来，它也会包裹我，带走我，像光包裹万物，像风卷携秋叶，像海吸纳水滴，像黑夜融化白昼，它会将我完完全全地抱在怀里，无情地抹去所有痕迹，温情地与我不离不弃，永永远远。”
过了许久，许久。白鱼停止了最后一次游动。
（家里被吃掉的两条大鱼，死前在水盆里有着怎样的对话？）
往期内容：
鱼的小故事05｜青白二鱼的春日遐想
鱼的小故事04｜游向星辰大海
【故事】我是小鲤，特长是……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