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6-06

传习录(卷中)




【一四三】拔本塞源之论(二)(圣学晦而邪说横)

三代之衰,王道熄而霸术焻;孔、孟既没,圣学晦而邪说横;教者不复以此为教,而学者不复以此为学。霸者之徒,窃取先王之近似者,假之于外以内济其私己之欲,天下靡然而宗之,圣人之道遂以芜塞。相仿相效,日求所以富强之说,倾诈之谋、攻伐之计,一切欺天罔人,苟一时之得,以猎取声利之术,若管、商、苏、张之属者,至不可名数。既其久也,斗争劫夺,不胜其祸,斯人沦于禽兽、夷狄,而霸术亦有所不能行矣。世之儒者慨然悲伤,搜猎先圣王之典章法制而掇拾修补于煨烬[wēi jìn]之余,盖其为心良亦欲以挽回先王之道。圣学既远,霸术之传积渍已深,虽在贤知,皆不免于习染,其所以讲明修饰,以求宣畅光复于世者,仅足以增霸者之藩篱,而圣学之门墙,遂不复可睹,于是乎有训诂之学,而传之以为名;有记诵之学,而言之以为博;有词章之学,而侈之以为丽。若是者,纷纷籍籍,群起角立于天下,又不知其几家,万径千蹊,莫知所适。世之学者如入百戏之场,欢谑跳踉、骋奇斗巧、献笑争妍者,四面而竞出,前瞻后盼,应接不遑,而耳目眩瞀(mào),精神恍惑,日夜遨游,淹息其间,如病狂丧心之人,莫自知其家业之所归;时君世主亦皆昏迷颠倒于其说,而终身从事于无用之虚文,莫自知其所谓。间有觉其空疏谬妄、支离牵滞,而卓然自奋,欲以见诸行事之实者,极其所抵,亦不过为富强功利、五霸之事业而止。圣人之学日远日晦,而功利之习愈趋愈下;其间虽尝瞽(gǔ)惑于佛、老,而佛、老之说卒亦未能有以胜其功利之心;虽又尝折衷于群儒,而群儒之论终亦未能有以破其功利之见。盖至于今,功利之毒沦浃于人之心髓,而习以成性也,几千年矣。相矜以知,相轧以势,相争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声誉;其出而仕也,理钱谷者则欲兼夫兵刑,典礼乐者又欲与于铨轴,处郡县则思藩臬之高,居台谏则望宰执之要。故不能其事则不得以兼其官,不通其说则不可以要其誉;记诵之广,适以长其傲也;知识之多,适以行其恶也;闻见之博,适以肆其辨也;辞章之富,适以饰其伪也。是以皋、夔、稷、契所不能兼之事,而今之初学小生皆欲通其说、究其术,其称名僭(jiàn)号,未尝不曰吾欲以共成天下之务,而其诚心实意之所在,以为不如是则无以济其私而满其欲也。

呜呼,以若是之积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讲之以若是之学术,宜其闻吾圣人之教,而视之以为赘疣(zhuì yóu)枘(ruì)凿;则其以良知为未足,而谓圣人之学为无所用,亦其势有所必至矣!呜呼,士生斯世,而尚何以求圣人之学乎!尚何以论圣人之学乎!士生斯世,而欲以为学者,不亦劳苦而繁难乎!不亦拘滞而险艰乎!呜呼,可悲也已!所幸天理之在人心,终有所不可泯,而良知之明,万古一日,则其闻吾拔本塞源之论,必有恻然而悲,戚然而痛,愤然而起,沛然若决江河,而有所不可御者矣。非夫豪杰之士,无所待而兴起者,吾谁与望乎?


刘宗周云:“快读一过,迫见先生一腔真血脉,洞彻万古。蒙(愚)尝谓孟子好辨而后,仅见此篇。”(《遗编》卷十二《阳明传信录》卷二,页二十四上。)

捷案:《孟子,滕文公篇》第三下,第九章,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吾为此惧,距杨、墨,放淫辞。”

施邦曜云:“此书前悉知行合一之论,广譬博说,旁引曲喻。不啻开云见日。后拔本塞源之论,阐明古今学术升降之因。真是从五藏八宝,悉倾以示人。读之即昏愚亦恍然有觉。此是先生万物一体之心,不惮详言以启后学也。当详玩毋忽。”

孙奇逢云:“拔本塞源之论,以宇宙为一家,天地为一身,真令人恻然悲,戚然痛,愤然起。是集中一篇大文字,亦是世间一篇有数文字。”

王应昌云:“先生此篇文字,明白痛快,能入人心髓。至于切中时弊,在贾长沙之上。”

唐九经云:“长沙过秦,在秦亡后。先生过明,在明方盛。此所以入神。”(参看贾谊[公元前二〇〇至前一六八]《过秦论》。 )

三轮执斋云:“是至论中之至论,明文中之明文。自秦汉以来数千岁之间,惟有此一文而已。”

佐藤一斋引陈龙正曰:‘《拔本塞源论》’乃先生直接道统处。智略技能,至先生极矣。然一毫不恃,尽擘破之,而唯求复心体之为贵。解悟灵通,至先生极矣。然一毫不恃,尽擘破之,而唯师行五伦之为贵。其心则唯欲安天下之民,惟共成天下之治。道学一点真血脉,先生得之。恐后世以顿悟而疑其为儒之禅,以事功而疑其为儒之杂,不可不辨也。先生固云:‘趋向同而论学或异,不害其为同。’若自道云。”又曰:“耿定向(一五二四至九六)请从祀疏有曰:‘所著《拔本塞源论》,指示人心,最为明切。使中外臣工,实是体究。则所以翼太平之治实多,而守之志已得。彼唯欲朝廷协一德之交。而不乐有倡道之名也。’(《耿天台先生全书》,武昌馆印,一九二五年本,卷九,页二十三下)可谓深见先生之志矣。”


[译文]

   夏、商、周三代以后,王道衰而霸术兴;孔孟逝而圣学隐,圣学隐而邪说横。当时,教者不再教圣学,学者也不再学圣学。讲授霸术的人,盗用与三代先圣王相近似的东西,假借外在的技能来掩盖,以满足自己内心的私欲,致天下读书人昏昏然拜服其门下,圣人之道于是就荒芜阻塞了。世人相互仿效,天天探求富国强兵的学说、倾轧诡诈的计谋、攻打讨伐的策略,这一切都不过是欺天罔人,以求逞一时之效。以获取声名利禄为目的的霸术家,像管仲、商鞅、苏秦、张仪这样的人,当时多得不计其数。霸术盛行日久,导致互相斗争抢夺,祸害无穷,这些人沦落为夷狄禽兽,而霸道权术也没法再推行下去了。

    世间的儒士们感慨悲伤,搜寻圣王留下的典章制度,把未被秦始皇焚毁的书拾掇修补出来,他们的用心,是想挽回先王的圣道。然而圣学晦暗已经很久远了,霸术的流传已经积淀很深,即使是贤明睿智的人,都不免被霸术所沾染,他们为求得圣学的发扬光大,对圣学做出的讲解修饰,也仅仅能够增强霸道的影响,而圣学则再也寻不到痕迹了.于是产生了解释古书的训诂学,传授课程以图虚名;产生了记诵圣学的学问,满口圣人之言冒充博学;产生了填词作诗的学问,语言奢靡华丽以求得文采为美。像这样的学问纷纷扰扰,竞相争斗,不知有多少;众多的旁门左道,不知何所适从。天下的学者好像进入了百戏同演的剧场,嬉戏跳跃、竞奇斗巧、争妍献笑之人,都从四面八方涌出,令人前瞻后盼,应接不暇,以至耳聋目眩,精神恍惚,日夜遨游其中,就像是丧心病狂的人,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了。

    那时君王们也都在这些学问里神迷颠倒,终生致力于无用的虚文,其实根本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间或有意识到这类学问的空洞浅薄荒谬虛妄、支离破碎,便想发奋自强,想要用实际行动做些事情的人,全身心地投入,尽他所能,也只不过是像春秋五霸那样富国强兵的功利事业罢了。

   圣人的学问,越来越晦暗,功利的习气,越来越严重。这期间有人曾经被佛道的学说所迷惑,然而佛道的学说却也没能使他的学说脱离功利性;还有人尝试着折中儒学各家的见解,但群儒的学说终究也阻止不了人们对功利的追逐。

     直到今天,功利心的流毒已经积习成性,有数千年之久。以学问知识作为自大的资本,以强权势力作为相互倾轧的工具,以物质利益作为相互争夺的标的,以技能大小标榜自己的高明,以声誉高低作为结党的准则。那些做官的,管钱粮的还想兼管军事和司法,管礼乐的还想占据吏部要职,在郡县上做官的,又想到省里当主管人事、财政和司法的大官,位居御史台和谏议大夫,却眼巴巴地盯着宰相的位子。不能做那样的事,就不能担任兼管那件事的官,不通晓那一方面的知识,就不能谋求那方面的名誉;实际上,记诵广正好助长了他们傲慢的气焰;知识丰富正好使他们得以行恶;见闻广博正好利于他们狡辩;文采华丽正好掩饰他们的虚伪。皋、夔、稷、契都不敢说自己能兼任的事,现在却是初学后生却敢说通晓其理论、研究其方法。他们树立的名义招牌何尝不是“我想成就天下人共同的事业”,然而究其本意,就是用这个做幌子来满足他们的私欲,实现他们的私心。

    唉!以这样的积习,以这样的心态,又讲求这样的学术,当他们听到圣人的教化时,自然视为累赘迂腐之说,那么他们把良知视为不是,把圣人的学说当做无用的东西,这也是势所必然的了!唉!知识分子生于这样的时代,又岂能求得圣人的学问?又岂能讲明圣人的学问?知识分子生于这样的时代,想以学为志,不也是太劳累,太拘泥、太艰难了吗?唉,可悲呀!

     所幸天理自在于人心,终归是不能泯灭的,良知之明,如太阳普照天下,万古不灭。那么听了我的正本清源之论,那些尚有良知的人必然恻然而悲,戚然而痛,愤然而起。激昂之状一如决堤的江河一样不可阻挡。若非豪杰之士,无所畏惧愤然而起的人,我还能把希望寄托在谁身上呢?


     拔本塞源的本质就是要从根本上去除心上的无明和贪欲,否则即便学习了很多知识很多技能又如何呢?

     功名利禄,本无善恶,私欲蒙蔽便是误入歧途。功名利禄皆为器,只要本心足够纯正,拥有功名能为百姓更好的谋福利,更好地推动社会进步,是好事!如果我能,我更适合,我会当仁不让,如果我富,我不拒绝,我将达济天下!只要保持一个纯正的本心,不违于道,则会德才兼备,充分发挥心的至善本性,当行则行,当止则止,至诚至善。

      知识的来源有两种,一是自身实践,二是他人的实践积累,包括经验和书本等。先生自身也是饱读诗书,内心并不反对学习优秀的古文,反对的是那种只信书抛弃实践的做法,那种教条主义,训诂、记诵、辞章之学应该成为众人学习圣人之道的辅助工具和方法。如果失去本心,反而着了弯道,误入歧途,不但不利于存养本心反而有害。

     名和利终究是颠倒梦想,拼命追求也是虚妄一场,功成身退天之道,要学会放下。看清楚了名利的本质,才不会被它迷惑、被它束缚。去掉对名利的贪婪,便自然解脱,了无挂碍,从而获得觉悟和“孔颜之乐”


 批注:

①焻。字典无此字。盖“昌”之误。施本作“昌”,是也。


②管、商、苏、张。管仲(前六四五卒),名夷吾,春秋时人。相齐桓公成霸业,称仲父。孔子曰:“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矣。”(《论语·宪问篇》第十四,第十六章)参看《史记》卷六十二《管晏列传》。商鞅(前三三八卒),战国卫人。相秦孝公,变法令,号商君。参看《史记》卷六十八《商君列传》。苏秦(前二八四卒),战国时之纵横家,合六国拒秦。参看《史记》卷六十九《苏秦列传》。张仪(前三〇九卒),战国时魏人。相秦惠王,以连横之策说六国,使背合从之约而事秦。惠王卒,六国复合从。仪出相魏。参看《史记》卷七十《张议列传》。

③煨烬。指秦始皇三十四年(前二一三)焚书。


④五霸。参看第十一条,注二十九。


⑤铨轴。选官(铨)之要位(轴)


⑥藩臬。藩司,行政之官。臬司,惩治官吏。


⑦台谏。御史台与谏议大夫。


⑧宰执。宰相执一国之政柄。


⑨理钱谷,指户部的财政工作。典礼乐,指礼部及太常卿的礼仪工作。铨轴,指吏部的铨叙工作。藩臬,藩指一省最高负责官吏的藩司,臬指巡视各省的臬使。台谏,御史台与谏议。宰执,宰相执政。


⑩皋夔稷契。见上条,注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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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5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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