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就是喜新厌旧,就是好逸恶劳,就是贪图安稳。所以,整部《西游记》里人们最喜欢猪八戒,整部《红楼梦》里人们最喜欢呆霸王薛蟠,整部《水浒》里人们最喜欢李逵和鲁智深,至于说到《三国演义》,大概应该算裸衣大战马超的许褚,不过许多男人应该更羡慕吕布——人帅车好老婆靓。他们都代表了人性中最根深蒂固却又被极力压制的渴望,他们的行为举止也最符合我们内心深处不愿意受到任何束缚和限制的隐秘欲望。
这就是我们活在世间就不得不吃苦的缘由。
人人都会说:树挪死,人挪活。问题是,人性本质上并不喜欢变动,如果可能会尽量保持安稳。只有极少数的人喜欢变化和挑战,甚至会主动去找寻。但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搬家、离婚、换工作,都是人生中非常痛苦的经历,能够避免就尽量避免,避免不了那就能拖尽量往后拖,一直拖到事情不可收拾了再被动接受改变。大部分的问题,要么是熬过去的,要么是拖过去的,哪怕我们知道闭起眼睛向前一步,可能问题立即就能够得以解决;哪怕我们的人生经验告诉我们,走过这一步回头再看时,当初的大裂谷不过是一条小水沟。但面对需要勇气,而鼓起勇气是件挺麻烦的事不是么?
我并不打算指责谁,别人拥有的人性弱点我同样拥有。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绝大多数人跨过人生中的天堑深谷,经过了冰雪和烈火的洗礼之后,保持了一种可贵的沉默,仿佛自己并没有经历过那些人生中的黑暗时刻,永远都是如此坚挺而强悍地活着。而我会诚实地讲出来,并且天真地希望其它人可以从中受益,哪怕不能因此而减少丝毫内心的痛苦,但是可以减少这种痛苦上的迷雾,给它一个确定的时间表,于是在其中挣扎的时候不是那么难捱。今天我想要和你讲的,是所谓“转职黑暗期”。
转职黑暗期是一个新问题。我父母一辈人永远不会遇见这种问题。因为他们有所谓“单位”,从职位到职位之间,从单位到单位之间流转,不过是在一张巨大的保护网上改换位置。他们这一辈人从来不用担心换到下一处会猛然跌落,而且身下并没有任何保护。在过去,人们心甘情愿地被体制化,一方面是因为体制提供了社会保障和心理安全,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体制外并没有多少可选项,一旦离开就只能跌入社会下层阶级。
而在今天,“跳槽”是一个通用词,人们早已经习惯了换专业、换职位、换公司。并且,我们都默认在每一次转换之间,会因此得到更多利益。哪怕是最愚钝的人迟早也会意识到,在同一家公司同一个职位上做十年,做得再好也不过是公司的一件摆设。但只要出去,哪怕是晃上个半年,再次回来的时候你就已经成为难能可贵的“人才”,可以谈更高的薪水和更高的职位——这就叫做“人力市场对自身价值的重新赋值”。
在转职期间,人会陷入一段黑暗期。根据不同的人,不同的公司,这段时间可能在3—6个月之间。原因是从一个熟悉的环境,猛然切换到一个全新的环境,极少数人会对此欢欣鼓舞,大部分人会因此而感觉到不适应,甚至是恐慌。但最微妙的地方也在这里:几乎没有人会对外承认这一点,承认自己恐惧、迷惘、无力,不知道怎么做才好。因为这么做等于是触及到了个人最核心的利益——质疑自己的工作能力。担心一旦说出口,家人会对此产生焦虑,新公司会重新考虑雇佣你的合理性,新同事会对你的能力疑窦从生,缺乏合作的意愿。而对于你自己来说,类似的想法甚至都不应该升起。因为一旦自我怀疑开始,自信就会如同雪崩一样片片崩塌,而你所担忧的事情多半会由此变成真的,那是我们最不能承受的结果——承认自己失败。
我曾经在航空公司做过十一年,然后转职去了互联网公司。在转职之前,我在航空公司里流转过5个部门,从事过7种不同的工种。从纯技术岗位到纯管理岗位,我接触过除了飞行和机务维修之外几乎所有航空公司那点事。并且深深领悟到了在国企里过活的真谛:距离一线业务越远,过得越幸福。具体在航空公司里,那就是距离飞机越远,工作越轻松,升职越快。
我对互联网公司的工作一无所知,此前我熟悉的是如何预报机场天气,决定是否关闭机场;如何调配航班,在什么条件下允许放行飞机,在什么条件下尽可能调节运力减少延误;如何带着一部手提电脑和几枚公章,空降到一个陌生的城市,迅速建立起一个基地,可以让飞机在一个新的城市过夜,建立起新航线。然后,你可以想象一下,像我这样一个人进入互联网公司是什么感受?
所有的业务我都没有接触过,更不用说业务是如何执行的。我在航空公司的所有专业技能在一夜之间武功全废,这里除了服务器之外,根本没有任何实体。以前距离飞机越远越好,距离乘客越远越好,现在我和终端用户之间只隔着一根网线,点击一个发布键钮,数千万人就会涌入,立即抵达更新后的页面,顺着超链接在数百个页面之间不断跳转。看着屏幕上不断跳跃的数字,我不禁问自己:面前这一切,我能做点什么?我该怎么做?这就是像是一个巨大的黑洞,身在其间感觉到空前的无力,除了不断旋转下坠,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更要命的是,面对这个威能巨大的系统,我根本不知道如何操控它,也不知道我做的每一个动作和每一个结果之间有任何关联。
每天我最早赶到公司,坐在工位上打开电脑,觉得脑子里全是雾。一直坐到下班,所有人都走了,我依然心头一片茫然,不知道这一天是怎么过去的。脑子里的雾慢慢被夜色染成黑色,然后在极度的恐慌和挫败感中走回住处。在一天之中,最可怕的时分出现在新同事来找我,问某个问题应该如何解决。这时候我的肾上腺素会分泌到极限,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脑海里狂呼:我哪里会知道这些!然后会极为清晰地闻到新电脑新键盘在通电后所散发出来的热塑胶味,一直到今天,我身处极为艰难的情况时,就会自动闻到这种气味,简直如同背景音乐。需要鼓起很大的勇气,才能用看起来平静的声音提出管理者三问:
——咱们以前是怎么做的?
——你自己怎么看这个问题?
——这事是不是再考虑一下?
然后就是经典的国企管理者三答:
——按照以前的办法做。
——想好了就那么执行吧。
——那么大家开个会讨论一下。
我知道我的新同事们都在观察我,我也知道他们并不信任我,他们什么话都不说,他们在一边默默地看着,努力维持着空气里微妙的尴尬。他们保持着对我的尊重,但尊重的是我的职位,却并不是我。
一个月后,我的自我怀疑达到顶峰,整夜无法入睡,就像个游魂一样披着睡衣在出租房里飘荡。每天去上班都变成了一种折磨,觉得世间最残忍的刑罚不过如此,自己处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无论如何挣扎都找不到出路,而且看起来永远没有休止的一天。我不禁开始担忧:他们迟早会看出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做吧?他们肯定会后悔雇佣了我吧?他们一旦拆穿了我,我就会被开除吧?我的整个北漂计划都会变成一个笑话吧?其实我的能力根本不足以支撑我的梦想吧?我根本就是个废物吧……
是我的朋友们帮我撑过了这段时间。我去问过之前转职过的朋友,他听完我漫长的倾诉,只是安静而坚定地告诉我说:是的,是这样的。虽然他并没有给出任何解决方案,但是他的确让我感觉好了很多——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他也曾经抵达过那里。还有几位朋友冒着暴雨来到中关村,大家湿漉漉地坐在一整条街唯一的一家茶馆里聊天。他们没有安慰我,只是专程赶来告诉我:不行就辞职出来直接创业好了。那天我难得地笑出了声,因为这个笑话太过寒冷,他们在邀请一个上班都快上不下去的人去创业。
确信人人都有转职黑暗期,确认我朋友们依然对我保有信心,痛苦同样还是痛苦,但已经变得容易忍受了许多。一个多月后,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对于网络媒体来说那就是一生中最大的一次战役。我没有丝毫犹豫,就跳进战壕,做我所能做的所有事情,找我能做的所有事情,因为我辞职北上为的就是可以有仗打。每天从上午9点开始到凌晨4点结束,打得昏天黑地,忙得一塌糊涂。在这个过程里,我突然发现自己还是个有用的人。无论是对团队,对公司,还是对社会,我还能做出一点点价值。也是在作战的过程里,我终于学会了如何操控巨大的系统,产生我所期待的结果。当点击量一次次创造新高,留言如同瀑布一样冲击而下,我竟然觉得每天5个小时的睡眠竟然是如此充足。
然后突然有那么一天,同事邀请我中午一起出去吃饭。在那一刻,我终于确定:我被接纳了。也是从那一刻起,我心头的阴云突然一吹而散,再无阴霾。在我的内心深处有一个异常笃定的声音告诉自己:这个行当我可以继续做下去。就这样,我的转职黑暗期终于度过,刚好三个月差一点点。
如今我再回想起朋友对我说的话,觉得在简短的话语里他已经尽可能包含了最多的信息。这就像是自行车把人分为两类,一类是不会骑的,一类是会骑的。会骑的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不用说彼此之间也能明白。不会骑的人则各自有各自的猜想,各自有各自的妄念,各自有各自的试探。在两者中间,无论是怎样的言说也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因为每个人该摔多少跤才能学会骑车乃是定数,一次都不能少。唯一能说的,就是告诉对方不会永远那么摔下去,总有一天能够自如行驶。
这也许只是我们这一代和下一代的问题,未来的人生下来就已经处在一个变动不休的社会里,转职大概不再会构成一个问题。正如今天的小孩子,再也没有我们当初学习手机输入法时候的尴尬和痛苦,他们几乎是天生就会使用,而且无需考虑双拼、全拼、五笔、九宫格——输入法在儿童时期的玩耍中,就已经写入了大脑的固定模块。而对于今天还要承受这一切的人来说,我现在所做的一切,无非是冒着大雨走到你身边,告诉你说:相信我,一切都会过去,因为我曾经同样经历,并且抵达对岸,所以你也一定可以。
和菜头
请你相信我,
我所说的每一句话,
都是错的。
禅定时刻
唯有在自己内心点亮灯火,才能驱散眼前的黑暗;如果内心没有灯火,只要你头足够秃可有相同效果。
(转载于和菜头得到专栏「槽边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