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热情耗尽，眼前看到的到底是真实还是难以分辨的幻觉呢？我时常会想生命里遇到的很多事到底该怎么去形容，就好像正向我迎面吹来的风，到底是大是小？我形容不出。风刮在我的面颊上，只觉得的疼，风不停地吹，我不停地走，我不知道风吹向何处，除了疼，风与我全不相关。我的路被灯光照亮，我看得清每一个行人、每一棵树，我边走边抬头看树，寒冬腊月里，满树的绿叶在灯光下随风起舞。真是荒唐！
两条野狗从一旁窜出来，一边跑一边撕咬着，犬吠声听的我心慌。我忙绕开两条狗，不敢回头，我总觉得它们在一直跟着我。我想跑起来，可是我记得妈妈告诉我，你越是跑，狗越是要追你。我不跑，我就这样往前走，我要去找我的妈妈。
二
我的生活就像暗室里播放的电影不知不觉就放映到了五十岁，或许结局很快也会到来吧！有时候我会回看过去的生活，年轻时的雄心壮志、母亲不断的唠叨、爱情的甜蜜与苦恼似乎都在眼前，但这些终究都已经过去，我如今开了一家小面馆，奔波了半生，最终还是靠着从母亲那里学来的手艺生活，我很满意现在的生活，努力地过着平凡的日子。
我喜欢我生活的小镇，小镇上的人也喜欢我的面。北方人总是瞧不上南方的面，我不服气，用苏式细面烹饪出的葱油拌面和阳春面散发出的猪油香，再加上辣肉、大肠、大肉、葱烤大排这样浓油赤酱的本帮浇头，这才是我心中最好吃的面。每天坐在店里听着人们“咝溜咝溜”吃面的声音，我觉得我继续着的生活还是有意义的。
三
我走在夜晚的寒风里，双脚冰冰凉的，身体在不停的颤抖，我想我的妈妈，我想到她的身边去。
我的生命里没有父亲，我的记忆是从妈妈的笑脸开始的，我躺在摇篮里“咯咯”的笑，妈妈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轻推着摇篮，唱着轻快的歌，美丽的脸蛋上挂着动人笑。我总是憎恨我那个从未蒙面的爸爸，因为我长得并不好看，我认定这一定是因为遗传了爸爸而没有遗传到美丽的妈妈。
我从小不爱和人说话，老师、邻居说我是有病，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说我有病，我只是不想和别人说话而已。有一次妈妈被说动了要带我去看心理医生，我躲在房间里哭不再理妈妈，妈妈走进来抱着我的头说不想去就不去了，再也不去了。妈妈对我从来不会吝啬她美丽的笑容，尽管我知道她经常一个人唉声叹气。
妈妈工作很忙，时常无法给我买菜做饭，她会拉着我的手穿过两条马路走进一家藏在小巷子了小面馆里，我们每次都会点一碗阳春面和一碗葱油拌面，然后向老板要两个小碗，从两碗面里各分一半到小碗里，这样我们就都可以吃到两种味道的面了妈妈每次都会给我点一个荷包蛋，她说小孩子应该多吃鸡蛋。我不喜欢吃荷包蛋，我会把蛋夹到妈妈的碗里，几次之后我发起脾气来，我会把荷包蛋夹起来扔到桌子上，妈妈不会对我生气，她会把荷包蛋夹起来自己吃掉，我不愿意妈妈吃掉在桌子上的荷包蛋，所以后来我开始吃荷包蛋了。
小店的老板是一个十分面善的大叔，店里只有他一个人，煮面、收银、端盘子都是他一个人完成，我喜欢吃他煮的面，听说这是他的妈妈传给他的味道。小面馆虽小生意却不差，或许是这个小镇上本就没有几家像样的面馆吧，在这里我经常可以看到一些和我同龄的孩子，有的还是同学，只是我不愿和他们说话罢了。
正是在这个面馆里，我遇到了阿良。
四
我的晚年生活在我的小面馆里延续着，每天煮面、收银、洗碗，虽然有些累但我觉得就这样度过余下的人生倒也不错。我平常交往的朋友也都是店里的熟客，现在的人都被商场里装修华美的餐厅吸引，像我们这样的小店能活下来还有着不错的生意也多亏了这些熟客。在这些人里我交往最多的就是林铮。
林铮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与我这样的大腹便便不同，他依然保持着健硕的身材。尽管魁梧，可林铮是个安静的男人，刚开始的时候都很少能听到他说话。林铮永远都是带着他的儿子一起来的，他们会点上两碗阳春面和一份浇头，林铮会把浇头用筷子分成两份，把一大半都倒到他儿子的碗里，自己吃剩下的一小份。他的儿子——那个叫做阿良的小男孩继承了他父亲的安静，吃东西的时候几乎不说话，头也不抬一下，好像在这个时刻他的世界里就只有一碗面，他会一口一口细嚼慢咽的吃面，直到把面汤也吃的一干二净。林铮总是早早吃完等他的儿子，他会点上一支烟静静地看着阿良吃面，白烟缓缓飘起染白了他的头发。每当阿良吃完的时候林铮都会问他：“好吃吗？”
阿良会继续低着头说：“没有妈妈做的好吃。”
我总不喜欢这样的回答，没有人会喜欢别人说自己的手艺不好。
林铮经常会来向我借火点烟，这也就开启了我们的交往，我对林铮的印象很好，尽管他的话并不多。后来客人不多的时候我会拿上两瓶酒和他们父子坐在一起，和林铮喝上两杯，林铮告诉我，他的妻子几年前去世了，阿良也就没了妈妈，他总是想他的妈妈。
后来有一次我跟阿良说，我的面是我的妈妈教我做的，我做的没有妈妈做的好吃。
五
带着孩子来这个小面馆的家长并不少，我看到过很多活泼快乐的同龄人，他们总是蹦蹦跳跳然后发出哈哈大笑，他们会把不爱吃的鸡蛋全部扔掉，他们把这个小面馆变得非常吵闹。我真想加入他们。也曾有几个孩子邀请我加入到他们的活泼快乐中，但都被我摇头拒绝了，我感到一种恐惧，尽管我说不出我在恐惧些什么。我的渴望与恐惧让我感到烦恼，我没有把我的烦恼告诉妈妈，我怕妈妈为了我的烦恼而烦恼，我希望妈妈一直笑。
我开始注意到阿良，我惊喜地发现有一个小男孩和我一样远离面馆里的活泼快乐，他只是坐在他的父亲旁边，清秀的面孔总是低着，细嚼慢咽地品尝着碗里的面，他每次都会把面汤都喝得一干二净，我从没见过吃东西的时候这么认真的人，店里的吵闹、活泼快乐与他全然无关，他只是用筷子夹面、捧起碗喝汤，我觉得他总是很安静，甚至有一些优雅。
我期盼可以认识这个男孩子，就像我过去期盼可以加入到其他孩子的活泼快乐中一样，但我也依旧感到恐惧，即使我觉得我们会很容易成为朋友，但我始终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直到有一天因为店里客人较多，我们挤在了同一个桌子上。
六
在我的印象里林铮和林良父子两个永远只点两碗阳春面和一份浇头，我不清楚他们是因为生活的压力还是真的只是因为节省，直到林铮开始和那个叫高芸的女人坐在一起我才得到了答案。我以前并不知道高芸的名字，但这个漂亮的女人确实也是店里的常客，她的漂亮让人难以猜到她的年龄，她甜甜的笑容让人看了便难以忘记。她也有个孩子，一个比阿良矮半个头的小男孩，他比阿良更加安静。
林铮父子与高芸母子的相遇一开始只是因为有一天店里客人多，他们挤在了同一桌上，那天他们桌上还是和往常一样，一碗面，一份浇头，一个荷包蛋。往后的日子里，林铮父子开始频繁地和高芸母子坐在一起吃面，无论店里人多不多。我依然没有在意。直到从有一天开始他们四个不再吃面了，他们桌上开始变成四菜一汤，而高芸再也没有来找过我付钱。有一天林铮来买单的时候，我像往常一样递给他一支烟，林铮却告诉我他戒了。我点点头，会心的笑了笑。
我开始关注这两个本不完整的家庭，林铮不再像刚认识那样安静的甚至让人觉得忧郁，高芸美丽的笑容依旧让人觉得惬意，而且比之过往越来越经常能够看到了。如果我的感觉没错的话，那么我想这段姻缘也可以说是我的面牵的线、搭的桥吧！我用母亲传给我的面缔造这样一段姻缘，让两个显得不幸的家庭迈向幸福，让本没有父亲的孩子得到父爱，让本没有母亲的孩子得到母爱，我想我的母亲也会觉得高兴的吧！
林铮、高芸，我真切的祝福你们！
七
妈妈依旧时常带我来这家小巷子里的面馆，只不过现在我每次都是和阿良坐在一起吃饭了。我开始喜欢和阿良一吃饭了，阿良的爸爸每次都会点好多个菜，每次和阿良一起吃饭的时候妈妈都会特别开心的笑，我喜欢看妈妈笑。
阿良比我高一个年级，他依旧十分的安静，吃饭的时候不说一句话。每当他吃饱了放下筷子的时候，他的爸爸总是还在和我的妈妈说话，他就坐在旁边静静得听，依旧不说话。妈妈总是叫我和阿良一起玩，我还是不敢主动去和阿良说话，那种恐惧仍然伴随着我，我想阿良为什么不主动找我说话，我想他一定是不想和我玩。妈妈叫我每天放学后和阿良一起走，一起来这家小面馆，她和阿良的爸爸下班后过来一起吃饭然后回家。阿良每天放学都会在校门口等我，妈妈不来接我我也不敢自己一个人走，我就跟着阿良走，我们就这么一直走着走到面馆，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
有一天走到半路阿良突然问我，你愿意做我的弟弟吗？我抬头看着他，不明白他什么意思。阿良说，我挺愿意做你的哥哥的。
晚上坐在床上，我问妈妈，阿良是什么意思？妈妈沉默了一会儿，抱着我问道，你愿意让林叔叔做你的爸爸么？
我大概明白了。
第2天， 一路上我一直在想着妈妈和阿良的话，终于鼓起勇气问阿良，你为什么愿意让我当你的弟弟？阿良说，因为我觉得我爸爸真的喜欢你的妈妈。我又问，你怎么知道？阿良说，我爸爸并不是没有钱，他是不舍得花钱，平时除了给我花一点钱，他总是舍不得，总是对自己不好。他愿意为你妈妈花钱，所以我想他是真的喜欢你妈妈。和你妈妈在一起的时候他也会对自己好一点，所以我愿意做你妈妈的儿子，做你的哥哥。
我们继续向小面馆走去，一路上我一直在脑子里想阿良的话，想起了我们四个一起坐在小面馆里吃饭的情景，想起了妈妈美丽的笑容。我突然站住，我告诉阿良，我也愿意你做我的哥哥，因为你爸爸每天都可以让我妈妈笑，我喜欢看我妈妈笑。
八
林铮和高芸的好日子终于到了，他们领证的那天上午，他们把两个孩子送到我的店里等他们回来，叫我准备好一桌好菜晚上一起热闹热闹。 他们也说我是他们的媒人，我听着真是高兴。我说，我的面才是是你们的媒人，我的面是母亲传给我的，所以说我的母亲才是你们真正的媒人。他们都笑了，说今晚一定要再吃一碗你的面！
高芸坐在林铮的摩托车后面幸福地从我的面馆离去，留下我和两个孩子。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林铮和高芸还没有回来，菜我都烧好了，两个孩子在吵着说饿，我叫他们再忍一忍，今天是大喜的日子。
谁能想到呢，那个不幸的电话把本该有的一切欢喜与幸福都夺走了。
九
那天早上，妈妈换上了一件又新又干净的红衣服，我从没见过妈妈这么漂亮，妈妈看着我笑，我也看着妈妈笑。
妈妈带我来到了我们常去的小面馆，阿良和林叔叔——即将成为我爸爸的男人——已经等在那里了，妈妈叫我和阿良在面馆等他们，面馆里的老板大叔会陪着我们，她和林叔叔很快就会回来的。
我等了好久好久妈妈都还没回来，老板大叔烧了一大桌子菜却不让我们吃，我想这个大叔可真坏。
太阳落山了时候，大叔接了电话，然后马上带着我和阿良去了医院。到了医院我马上警觉起来，我知道这个坏大叔一定和以前的坏老师坏邻居一样，觉得我有病，要趁着妈妈不在的时候带我看病！于是我吵着死活不肯进医院。最后一个护士姐姐在原地陪着我，老板大叔带着阿良进去了。阿良一进去我就觉得怕起来，妈妈不在，阿良要是出不来，我可怎么办？
过了很久，阿良和老板大叔终于出来，我远远地看到阿良在一边哭一遍擦眼泪，我冲上前去，问阿良，怎么啦？阿良哽咽的说，我爸爸和你妈妈都走啦，不要我们啦，不会回来啦！说完就继续哭，哭着往外走去。什么意思啊？我问到。面馆老板在一旁叹了口气。阿良突然站住擦干眼泪回过头对我说，你跟我去我家里睡吧！我爸爸和你妈妈都走啦！可我还是你的哥哥，我会照顾你的！
什么意思啊？我问道。
十
唉！没有母亲的孩子连父亲也没了，没有父亲的孩子连母亲也没了，原该变得幸福的两个孩子却变得更加不幸。
那个孩子好像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一路上一直在问我阿良的话什么意思？妈妈怎么还不来接他？唉，我该怎么说呢？
我只能再一次的、清楚的告诉他，你妈妈走啦！跟着阿良和他的爸爸走啦！那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接我们呢？他又问。他们回不来了，永远回不来了，我又告诉他。
孩子一遍遍问，我一遍遍和他解释，终于他好像明白了，哭着向走在前面的阿良跑去。
十一
面馆大叔说，妈妈走了，不会回来了。我不相信，妈妈不会不要我的！我跟着阿良来到他的家里，阿良为收拾出一张小床给我后便躺在床上哭起来。我也跟着他哭，我问阿良，你爸爸和你妈妈真的不会回来了吗？阿良嗯了一声。我又问，他们真的不要我们了吗？阿良又嗯了一声。我不再问了，也埋头哭起来。
我想起了妈妈甜美的笑容，以后我再也看不见了吗？我不明白，妈妈怎么会不要我了呢？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妈妈最后的样子，她坐在阿良爸爸的摩托车上向我挥手。我又想起在放学路上阿良告诉我他爸爸是多么爱我的妈妈。
是的！是的！我明白了！林铮！林铮！是这个男人抢走了我的妈妈，他不想我妈妈爱我，他要一个人霸占我的妈妈！恶魔！林铮是个恶魔！
我站起来向阿良喊到，都是你爸爸抢走了我的妈妈！都是你爸爸！你爸爸是恶魔是魔鬼！
阿良也站起来一边哭一遍喊到，你凭什么骂我的爸爸！我爸爸不是恶魔！
你爸爸就是恶魔！林铮是恶魔！他抢走了我的妈妈！对，你们父子俩都是恶魔！骗了我和我的妈妈！
我越骂越起劲，我感觉全身麻麻的，好像身上的血都涌到了脑子里。我拿起来桌上的剪刀。
你和你的爸爸都是魔鬼！
十二
阿良的尸体我见到了，可怜的孩子。我想起了和林铮高芸的交往，唉，我以为我和我母亲传给我的面见证了一个幸福美好家庭的诞生，没想到......唉。
锅里的水开了，该下面了，母亲传给我的面还得煮下去。
那个孩子......不知道怎么样了。
十三
身后的野狗还在叫，我快走不动了。
我回到自己的家里，妈妈真的没有回来。我没有钥匙，只能在马路上继续走着，不知道该走到哪里去。
阿良还躺在他的床上，血流满了床。我在想我是不是在梦？否则，妈妈怎么不要我呢？寒风刮在脸上，只觉得疼。可是即使是梦，妈妈你也该来帮帮我！我该怎么办？妈妈，我刚刚杀了一个人！妈妈！妈妈，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不能让我一个人！妈妈！
我再也走不动了，躺在了冰冷的地面上。路灯依然亮着，树叶还在伴着寒风飞舞，野狗还在叫着，周围也还有行人在走，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月亮挂在天上，像妈妈在对着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