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

放下《The Neurotic Personality Of Our Time》,我打开电脑,整理思绪准备写下个月要发言的论文。我的课题是“论现代病态心理与变态人格及其关联”,相信霍尼的书能给我灵感。

作为院里最年轻的专家,我有六年在美国主修心理学与精神病学的留学经历。在读研期间,我在很多国际期刊发表了不少论文,事实上临近毕业时我的导师曾经推荐我去新泽西继续心理学的研究。他说以我的天赋和勤奋以后必然会在心理学领域成为世界知名的专家,然而我拒绝了。回国后我很快在上海成为心理学界的专家,并且在大学里任客座教授。这两年我的事业发展得顺风顺水,而且就在年初,我结婚了。妻子陈希是我的大学同学,主研社会心理学。

眼下是九月份,上海今年的秋天比往年要冷。

我泡了一杯牙买加蓝山,我的习惯是咖啡从来不加糖和牛奶。我喜欢这种咖啡里独特的酸味。

揭开窗帘,我透过办公室的窗户看见黄浦江后的广播电塔,和往常一样,那下面尽是密密麻麻拍照的人。我在四十米高的地方通过玻璃幕墙很悠然地看着这一切。细细品味完最后一口咖啡,门口传来了很有节律的敲门声:“咚——咚——咚”

“进。”我放下手中的杯子,理了理衣领。时刻保持个人形象的整洁端庄是我从美国带回来的习惯。

“邱医生,上次预约您今天做心理治疗的那位王先生已经到了。他现在正在外面等您。”说话的是我的助手李琪,她在我这里做实习医生已经有三个月了。我的确要承认小李是一个很得力的助手,这些天我要给病人看病同时要准备学术论文,她给了我很多支持。

“让他进来。”

这个王先生的情况我是很了解的。他早年经商失败和妻子离婚,后来事业成功后再婚结果却莫名其妙得了抑郁症,现在又有偏执性精神病的趋向。他的现任妻子已经来找过我好几次,因为我是市里屈指可数的专家。

“邱医生,我想问您一个问题。”王先生形容枯槁,可眼神里却发出那种在普通人看来很怪异的光芒。这种状况是我的日常工作。

我笑了笑,很和蔼地说:“好啊,可以。你问吧。”

王先生的声音突然高亢:“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霍尼说过心理疾病和精神病患者是“内心冲突的优秀观察者”,像这种问题应该就是内心冲突的外在表现。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那你觉得呢?”

“我觉得:人活着是为了能让自己拥有能随时跳出现在生活状态的能力。”

这句话说的我无可辩驳,因为这句话本来就没有错误。对于一个有精神病的人说出这种很有哲学意义的话,我早已见怪不怪。在美国的时候,我的导师曾经见过一个研究凝聚态物理的大学教授因为失恋而得了人格分裂,白天在课堂上正常上课,晚上就幻想自己是特斯拉。

我将话题延展开:“那你觉得这种能力是什么?比如?”

“以前我觉得是事业,因为我的第一任妻子是为了钱和我离婚的;后来我事业有成,于是我在这之后花了三年环球旅行,做慈善,去大学进修……在旁人眼里,我是成功人士,可是我一直不知道到人活着是为了什么?所以我来问你,邱医生,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这——呵呵,我很感谢您对我相信,对于你的问题,我建议你回去看一本书《人生的意义》。相信你会找到答案的,一个礼拜后你再来找我。”伊格尔顿的这本书正放在我的书桌上,我随手递给他。王先生接过书,很欣喜地走出门。

他们走后,我泡了一杯朋友送的新茶。旁边的小李轻轻地说:“又是一个哲学家。”

我透过窗户看出去,黄浦江在夜色里奔流。

晚上回家后,我照例要写日记,这也是我从大学起养成的习惯。据我所知,这有助于培养个人的逻辑能力和条理性。很奇怪的是陈希今天回来的比我晚,平常的这个时候,她应该已经准备好了晚饭等我回家。今天显然很反常,因为桌上只有一袋面包。

吃完简易的晚餐,我泡了今天的第六杯咖啡,坐在书房里开始继续我的论文。事实上论文的大体已经完成,可是我还是改动了三次,最后一次我删去了对弗洛伊德的《日常生活中的心理病理学》的引用,因为我不想让别人认为我的论文来自抄袭。我一直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

结束论文已经是夜里十点,妻子依然没有回家。我开始急了,脑子里开始闪现出各种场面:抢劫、凶杀、绑架甚至……在极短的时间里,我几乎把我所能想到的那些事在我的脑子里放映了一遍。那些事我一直以为离自己很遥远,可是现在,我已经不敢去想象。就这样,我仿佛在迷迷糊糊中睡去,我好像看见前方有一个人在呼喊我,伸出手向我求助可是却够不住我的手,我努力地想要去看清那个人,却在突然间惊醒。醒来时我感觉后背已经湿了,我开始回忆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

陈希的笑声从门口传来,我知道妻子回来了。

“亲爱的,你今天怎么这么晚?”我始终保持着声音的平和好让自己保持端庄的姿态,这同样是习惯。

“哈哈——我刚刚参加了一个学术沙龙。你知道谁来了?”妻子的声音和表情里透露出她内心一定十分高兴,我曾经研究过微表情心理学。

“一定是哪个社会心理学的大家——不会是戴维迈尔斯吧?”我开了个玩笑。

妻子很迫不及待地说:“哪啊,是林飞啊——咱们大学同学,他现在刚从英国回来,已经被聘为教授了!他今天的主题是‘论普遍社会病态心理’,很精彩的演讲。”

听到“林飞”这个名字,我的心突然感觉空荡荡的。他在大学时也追过陈希,我现在的妻子。这次他回来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跑去参加陈希单位的沙龙?他到底有什么企图?他不会……另外还有陈希,她为什么这么高兴?我对妻子的爱是毋庸置疑的,我对她也是绝对相信的。可是……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直魂不守舍。小李为我推迟了好几个病人的预约,理由是邱医生身体有恙。我对小李的做法很感激,但是在这样的状态里度过了两天后,我还是决定回到我正常的生活节奏。

这一天,王先生来了。这一次,他的状态明显比上次好得多,我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来。

“邱医生,谢谢你。自从上次你给我那本书后,我回去仔细看了看,我终于想通了。”

“哦?是么,哈哈。那就好。”我换上了平日里职业化的微笑,“那你说说,你怎么想通了?”

“哈哈,邱医生,”王先生很得意地笑了笑,“我这些天只明白了一件事:我不是唯一一个不知道答案的人,所以我没有必要去想。不去想,自然就想通了。”

我对这个我闻所未闻的解释竟然一时语塞。

送走了王先生,小李悄悄对我说:“这个王老板真的有精神病?我怎么觉得……”

我抬头看了看夕阳里的电视塔,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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