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雾云鬓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题记
月亮掉入了烟囱,夜晚的乡村在微微麦浪中倾斜。薄暮残红,余温的天,却不再温柔。
四周悄然,月明星稀,即使是回家,一个人的路也没有那么温情。夜色在他身后如浓墨般铺展开来,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是他心灵最后的慰藉。
这是安禄山敌军叛乱的第七个年头了,也是他与妻子杨氏成亲的第二十一年,更是他来到锦官城的第三年。
思绪万千,心绪杂乱,点点月光洒落,一地生辉,照亮了他归家的路,却没有照亮他的未来。
曾经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如今竟成了一场笑话,当年的意气风发,朝气蓬勃,如今只剩迟暮。
当初那个锦衣玉食,吃穿不愁的杨家姑娘,到底是为了他杜甫裁布缝衣,洗手作了羹汤,过上了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所谓的指若削葱根,如今却沾满了荒凉。
或许吧,到底是他错了,当初遇见了太白兄,便自认寻到了这一生的知己。太白兄爱酒,他便与他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酒酣迷离之间,听闻长安繁华,遍地都是富贵人家,他便拖家带口,西入长安。他承认,他动心了,爱上了太白兄口中那个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的长安。
不仅仅是因为他的理想,他的抱负,更是因为她。
当初遇见时,见她明眸皓齿,笑颜如花,那一刻,此生所学尽忘。从此,朝也是她,暮也是她。心心念念着的姑娘嫁给了他,无人知晓,他有多么欢喜。自从,他便认定,那明媚了整片天空的笑颜是他今生最大的守候。
可是……
结发为君妻,席不暖君床。暮婚晨告别,无乃太匆忙!
短短六百里却让他们分离了一千零八十四天。刚刚踏进那破败不堪的屋子,只听见孩子一声啼哭,便再无声息。他不敢再去看孩子,只看见妻子满脸失魂落魄,紧抿着嘴,一言不发,他的心,毫无征兆地痛了起来。
原来,他倾尽全力守护的天下,却没能守护住他的家人……
什么“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什么“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如果可以,他也想自己的孩子不愁吃穿,衣食无忧,而不至于刚刚出生还未周岁便被活活饿死!
他悔,他痛,可是这又有什么用?虽然妻子未言一语,可是他知道,她心里,多多少少还是对他有所责怪的吧。毕竟,他口中的安定,从未实现过。
流年的风划过季节的梢头,曾经爱笑爱闹的姑娘,如今却只剩温柔沉默。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该有多好,他不会娶她,白白耽误了她的一生。他受得了一个人潦倒,受得了一个人无助,可是,因为有了她,他开始想要这清风明月,世间美好。
可惜“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蹉跎的这些年,让原本就不富裕的家庭更加拮据。就连此次外出求职,也是妻子将身上最后一支金钗变卖才得来的盘缠。
只可惜,到底还是失败了,那些达官贵人,那些官僚贵族,那种高高在上,那种不屑一切,还是让他那颗诗人独有的自尊心饱受折磨。原本他以为,自尊,在生存面前不值一提,可是他的骨子里,到底还是清高!
看着那些人的脸色,他一次又一次的打起了退堂鼓,他真的没有办法在那群人面前做到谈笑风生。
……
狗吠声越来越近,他轻轻地推开那一扇柴扉,伴着月光走进了家门,却看见妻子披着月色轻纱,朦胧地坐在门外。
他眉眼一柔,轻问道:“夫人,天色已晚,怎么还没有休息?”
那低头认真缝补的妇人微微一惊,抬头见了是杜甫,柔柔地唤了一声“夫君”,便放下手中的东西,站起身来将屋门推开,想让杜甫进去,未料杜甫站着未动,只是定定地看着她,询问道:“这是……”
她眉目含笑,扬了扬手中的布料,声音似乎带着一丝愉悦,轻柔道:“昨儿个刘大娘家的媳妇生了,妾身就去刘大娘家帮忙,走的时候她给了妾身一块布,原本是给他儿子准备的,但是他儿子参了军,不知何时才会回来,她便给了妾身,妾身千推万辞,就是拗不过她,妾身便想着可以带回来给夫君做件衣裳。”
她抬头看了看皎洁的月亮,接着说道:“这不,今儿个的月亮又大又圆,妾身便想着可以不费油灯,趁着月色正好,赶制出夫君的衣裳来,夫君奔波在外,也得要个体面不是。”
杜甫心中一暖,眼眶微湿,他知道夫人她白天要下地,还要去大户人家帮忙赚些银俩,根本没有空,这些琐事只能晚上完成,他声音哽咽道:“这些年,真是苦了夫人了。”
杨氏微微一笑:“夫君说的这是哪里的话,妾身既嫁给夫君,那便是事事都要想着夫君,念着夫君的。”
银白的月光洒在地上,到处都有蟋蟀的凄切的叫声。夜的香气弥漫在空中,织成了一个柔软的网,把所有的景物都罩在里面。他突然觉得,自己是那么地幸运,人生一世,得妻若此,夫复何求?
……
后来,他终于等到了那一天。
广德元年,春。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既从巴峡穿巫峡,便向襄阳下洛阳。
他要走,妻子也跟着高兴。她始终是理解他的。就算他这一生仕途不顺,壮志未酬,可是他的国家终究还是他的信仰,是他心心念念,说尽无凭都始终不会放弃的国家。而他的妻子,拥有同样的爱国热忱,也正因如此,在这盛世将倾临渊而侧的岁月里,他们有了彼此的依靠。
后来的世事无常和世态炎凉让他不再纠结自己是否有一官半职,他渐渐懂得也渐渐明白,他的国家安好,他也安好。只是她,终究成了他这一生最大的遗憾。
官兵收复河南河北的那个晚上,月亮从山的那边升起,放出冷冷的光辉。他恍惚间想起,那个年少的自己。
他拽着岁月的衣角,在灯下游走,暮然回首,一声问候缠绵依旧。
这些年,他不负国家,不负自己,唯独负了最爱的她。
烽烟惯看,山河踏遍,可惜,孤舟严寒,长安不见,她,也不见。
……
大历五年,公年五十九。秋,舟下荆楚,竟以寓卒,旅殡岳阳。其妻为其敛葬,后,其妻亡,二人合葬于故土。